<p class="ql-block">那七万块钱,是用黄茆山的寂静换来的。</p><p class="ql-block">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岳父杨占江守在那座山上,陪伴他的只有松涛和偶尔掠过的山鹰。护林点的铁皮屋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没有电,煤油灯的光晕只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没有自来水,要走二里山路去山涧挑。深夜狼嚎传来,他紧了紧身上的旧大衣,手里的电筒光柱是他唯一的武器。</p><p class="ql-block">可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他硬是一分一分地攒下了七万块。</p><p class="ql-block">这些钱,是他在春天踩着露水打蕨菜换来的。固原的蕨菜长得旺,他一背篓一背篓地采,晒干了背到山下集市。那些鲜嫩的蕨菜,他舍不得尝一口,都变成了存折上缓慢增长的数字。</p><p class="ql-block">这些钱,是他在无数个防火紧要期守出来的。清明前后,风干物燥,他整夜整夜不敢合眼,巡山的脚步声惊起宿鸟。十年里,他负责的林区没有起过一次火。</p><p class="ql-block">当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存折,递到我们手上时,存折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像秋天最早落下的那片梧桐叶。</p><p class="ql-block">“拿着,买房。”他就说了四个字。</p><p class="ql-block">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想说谢谢,想说这钱我们不能要,可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手,所有的话都哽住了。</p><p class="ql-block">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色,虎口处是常年握柴刀磨出的厚茧,手背上还有巡山时被树枝划出的细密伤痕。这双手在黄茆山的寒风里开裂,又在第二年的春天愈合,周而复始,整整十年。</p><p class="ql-block">十年。一个男人最硬朗的十年,他交给了这座沉默的山。而这座山给他的回报,他转手就全部给了我们。</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拿着那张存折,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想起妻子说过,她小时候最怕春天。因为一到防火期,父亲就要上山,有时一整月都见不到人。有一次她发烧,母亲托人捎信上山,三天后父亲才匆匆赶回,身上还带着林间的松针。</p><p class="ql-block">“爸回来了?”女孩从被窝里探出头,眼巴巴地问。</p><p class="ql-block">他摸摸女儿滚烫的额头,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野山楂:“爸还得上山。”</p><p class="ql-block">这就是他的十年。没有见证女儿成长的每一个细节,却为她攒下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家。</p><p class="ql-block">如今,颐海苑的房子早已不是当初的毛坯模样。阳光洒满客厅,元昊在铺了瓷砖的地面上蹒跚学步,后来在那里读书写字。每一扇窗都能望见银川日渐繁华的街景,厨房里飘出饭菜香,洗衣机轻声嗡鸣。</p><p class="ql-block">可我知道,这所有的安稳,都始于黄茆山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始于那盏在无数个深夜里亮着的煤油灯,始于一个父亲用十年寂静换来的七万块钱。</p><p class="ql-block">岳父和岳母后我们接到了银川,他们说习惯了山里的清净。闲不住,但我知道,每天忙忙碌碌“捡破烂”填补我们的光阴,照亮属于他女儿和外孙的一盏。</p><p class="ql-block">那盏灯,是他用十年青春点燃的,永不熄灭。勤俭节约的习惯至今不改变。一直为我们提供优质的无偿服务!这里就是《父爱如山,母爱伟大》</p> <p class="ql-block">那一年,银川的风沙似乎都带着温度。2009年,在银川颐海苑那套六楼的毛坯房里,我们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装修长征。</p><p class="ql-block">第一年,我们用攒了半年的钱铺了地砖。灰白色的砖块一块块铺开,像在绘制生活的底稿。卫生间和厨房是最先收拾出来的——生活总要有个温暖的入口和干净的出口。没有吊顶,电线像藤蔓裸露在外,但我们有了第一个完整的夜晚,躺在卧室的垫子上,能看见窗外的星星。(窗帘没有钱买)。</p><p class="ql-block">第二年春天,我们终于装上了门。白色的木门,开关时会有轻轻的咔嗒声。那声音如此悦耳,因为它划分出了家的疆域——里面是我们的世界,外面是整个世界。儿子在门里门外爬进爬出,把每扇门都变成了他的游乐场。</p><p class="ql-block">第三年,我们在信用卡的透支额度里,迎来了洗衣机和电视机。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像首催眠曲,而那台32寸的电视,让空荡的客厅终于有了光。</p><p class="ql-block">这些记忆之所以如此清晰,大概因为那是我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整个家族还笼罩在失去顶梁柱的阴影里,直到元昊的到来。</p><p class="ql-block">父亲樊永福走的时候,带走了太多东西。他带走了母亲眼中常有的笑意,带走了逢年过节时全家团聚的那份圆满。可就在这片荒芜中,元昊出生了。</p><p class="ql-block">做父亲三年纸的时,我们带元昊回老家。固原彭堡的风吹过坟头的草,元昊在坟前空地上爬着,小手小脚沾满泥土,却笑得格外响亮。他爬到供桌前,好奇地摸着那些祭品,然后转过身,对着墓碑咿咿呀呀地叫。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和从未谋面的爷爷打招呼。</p><p class="ql-block">母亲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说,这是父亲回来看孙子了。</p><p class="ql-block">元昊爬行的样子,像在丈量这片土地,这片父亲走过、爱过、最后长眠的土地。他爬到爷爷的旧沙发前,扶着椅腿想要站起来——那是父亲生前最爱坐的椅子。阳光透过院里的枣树,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就那样站着,摇摇晃晃,却坚定无比。</p><p class="ql-block">十六年过去了。</p><p class="ql-block">今天,元昊十六岁了。那个在毛坯房里爬行的孩子,已经长成挺拔的少年。洗衣机换了好几次,电视也越来越薄,但那扇白色的门还在,开关时依然有熟悉的咔嗒声。</p><p class="ql-block">我常常在想,生命真是个奇妙的轮回。父亲离开时带走的,元昊都用他的方式还了回来,甚至更多。他带来了凌晨的哭声,也带来了黎明的希望;他让我们在失去后重新懂得拥有的珍贵。</p><p class="ql-block">十六年前,我们一无所有,却又富可敌国。我们有还不完的信用卡,有装了一半的房子,有一个刚刚学会爬行的孩子,和一个永远活在我们记忆里的老人。但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明天——那个被一个孩子的笑声照亮的明天。</p><p class="ql-block">儿子,生日快乐。谢谢你选择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到来,用你爬行的轨迹,教会这个家族如何重新站立。给了希望了和航行的力量。《儿子生日有感》</p> <p class="ql-block">那段被穷光阴筛过的岁月,像瓦窑里煅烧的土坯,在生活的烈焰中褪去脆弱,淬炼出异常的坚韧。这力量无形,却沉重地雕刻着我的生命轨迹。</p><p class="ql-block">在我的世界里,自卑如影随形。它不是突如其来的阴影,而是自幼便渗透在骨血里的底色。懂事以后,我便学会了卑微地生活,仿佛天生就该低着头,在人世的缝隙里穿行。这大约是“穷人家孩子早当家”的基因在作祟,它让我过早地告别了童年的轻盈,将一副生活的重担不由分说地压上肩头。</p><p class="ql-block">家里的猪圈,是我用尚显幼嫩的双手垒起的;院中的水井,是我看着大人,一点一点参与挖掘的。这些本不属于一个孩子的工程,成了我人生最初的“作品”。而真正将“耐力和韧性”这两个词凿进我灵魂的,还是彭堡那座瓦窑。</p><p class="ql-block">当同龄人的世界里只有滚动的铁环与飞扬的纸飞机时,我的天地,是那座吞吐着烟火与热浪的窑。我带着妹妹樊银燕,像两个小小的工兵,穿梭在窑场里。我们的游戏,是抱瓦;我们的课堂,是装窑、出窑。那灼人的热气炙烤着皮肤,沉重的瓦坯磨砺着筋骨。我们品尝的,是人生最早、也最真实的“味道”——那不是甘甜,而是一种混合着泥土的腥、汗水的咸与窑火的灼热的复杂滋味。</p><p class="ql-block">“抱瓦,装窑,烧窑,出窑”——这八个字,是一个严酷而神圣的仪式,它被深深地刻在我幼小的心上,难以磨灭。它教会我的,不只是劳作的艰辛,更是一种信念:世间万物,皆需经过这一番沉默的承受与烈火的考验,方能从一团普通的泥土,蜕变为能遮风挡雨的坚实之物。</p><p class="ql-block">所以,我每一次回去,都不仅仅是一次怀旧的“打卡”。那是我精神上的“寻根”。我在断壁残垣间,寻找爷爷汗水的咸味,寻找父亲脚印的深度。我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我的来路,并从中辨认我的未来。</p><p class="ql-block">那座熄火的瓦窑,于我而言,早已超越了实体。它是我内心的“瓦窑堡”,我在那里回忆过去,更在那里烧制我的明天。爷爷和父亲留给我的,不是砖瓦,而是一套无形的“青砖蓝瓦”的精神财富——那是泥土般的质朴,是煅烧后的坚韧,是历经千锤百炼而成就的、沉默的尊严。</p><p class="ql-block">这财富,将伴随我左右,成为我穿越所有未知风雨时,最坚硬的骨骼。</p> <p class="ql-block">那块土地,是被几代人的汗水浸透了的。</p><p class="ql-block">我总爱回去,回到那座早已停歇的瓦窑旁,像是完成一种无言的仪式。脚下是碎瓦与尘土,风过处,仿佛还能听见六十多年前的呼吸。1960年以前,我的爷爷樊登科,就在这里,用他的一生与泥土对话。</p><p class="ql-block">那时的窑火,是彭堡黄昏里最滚烫的心跳。爷爷的脊背,在烈日与窑火的双重炙烤下,弯成一张坚韧的弓。他赤脚踩进泥里,那泥是清水河畔最胶着的土,有骨气,有韧性。一捧土,一瓢水,反复揉、踩、搅,直到那泥没了脾气,温顺得像一团面。然后是转盘,手为轴,心为规,一圈一圈,一个瓦胚便在掌心下悄然立起,带着手纹的温度,圆润而质朴。那不仅仅是劳作,那是一场沉默的献祭,将气力、年华与对生活的全部指望,都一寸寸地揉进这沉默的土坯里。</p><p class="ql-block">窑火点燃,便是最庄严的时刻。爷爷守着他的窑,像将军守着他的城。火候的深浅,关系着一窑瓦的生死。青烟袅袅,日夜不绝,那是向上天呈递的讯号。几天几夜,当窑火熄凉,开窑的那一刻,便是见证土地的馈赠。那一块块青蓝色的瓦,色泽沉静如雨后之天,叩之清越作金石之声。那是火与土锻造的骨殖,是汗水结晶成的鳞片,它们将被覆上故乡的屋顶,为一代代人遮风挡雨。</p><p class="ql-block">时光流转至1990年,我的父亲樊永福,从爷爷手中接过的,不只是这座瓦窑,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宿命。窑火依旧,但世界的节奏已经变了。机瓦的胚子,以工业的效率轰鸣着登场,整齐划一,廉价而迅捷。父亲和他的青砖蓝瓦,像最后一个骑士,固守着即将陷落的城池。他依旧沉默地劳作,只是脊背,在时代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沉重。那微薄的利润,是算计到每一块煤、每一捧土的,那是全家老小在门口的这个营生,是油盐酱醋,是孩子们的学费,是苦日子里,全凭一身力气去挣来的一份踏实。</p><p class="ql-block">青瓦最终还是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像一曲终了人散的旧戏。窑火熄了,只剩下一座土窑的残躯,在风雨中沉默。</p><p class="ql-block">可我为何每次回来,仍要来此打卡?</p><p class="ql-block">我站在这片土地上,脚下浸润的,是爷爷的青春,是父亲的中年。我触摸那残破的窑壁,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尚未散尽的温存。这里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为了生活的最朴素的挣扎与坚守。它见证的不是辉煌,而是尊严——那种用尽全身力气,在土地上挣一口饭吃的、属于劳动者的尊严。</p><p class="ql-block">清水河依旧在旁静静地流,它带走了岁月,却将几代人的情感与汗水,沉淀在这河畔的瓦窑废墟里。它见证的,是彭堡的岁月,是我们这个家,乃至千千万万个普通中国家庭的来路。</p><p class="ql-block">那苦日子,确实是全靠劳动力去争取的。而那份争取的印记,早已超越了砖瓦本身,烧制成我们血脉里永不褪色的底色:坚韧、沉默,以及一种认准了路就一头走到黑的执拗。这,或许就是我能从这片废墟中,汲取到的、最深沉的激励。</p> <p class="ql-block">那段固原的岁月,像是被时光精心装帧的老照片,虽已泛黄,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鲜活如昨。</p><p class="ql-block">那是2001年,我刚在固原回中上高中。固原的秋天,风里已带着凛冽的寒意,街道两旁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就是在那样一个普通的午后,我认识了高一级王强,是蒋西仓的同班同学,只记得我们很能聊得来,从课堂上的难题,到对遥远未来的幻想,无话不谈。</p><p class="ql-block">一个周末,他神秘地说要带我去吃顿“好的”。我们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过回中泥泞不堪的巷子,最终在固原二医院门口往错上一点的地方停下——就是如今帝豪门口的位置。那里有一家“老白家菜馆”,门脸不大,灰扑扑的招牌,蓝色的门帘被油烟熏得有些发暗。</p><p class="ql-block">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混合着炒菜油烟、面食蒸腾热气和醋香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糊住了我的眼镜。店里只有四五张桌子,地面是水泥的,墙壁被岁月熏成暖黄色。老板娘嗓门洪亮,和熟客打着招呼。对我们这两个半大小子,她也同样热情。那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不是为了饱腹,而是作为“客人”走进一家餐馆。</p><p class="ql-block">王强让我点菜,我捏着那张边缘卷起的塑料菜单,手心有些出汗。上面的价格,在我那时看来,是天文数字。最终,还是王强做主点了。具体是哪几个菜,记忆真的狡猾地抹去了它们的名字和样貌。 只记得有一个油汪汪的、带着肉片的炒菜,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汤。当那些盘子端上来,香味像有形的实体,撞进鼻腔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吃得酣畅淋漓,额头上冒出细汗。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啊?它早已超越了咸淡酸甜的物理范畴。那里面有被热油激发的锅气,有酱油和香料融合的醇厚,有肉片滑过喉咙的满足,更有一种被朋友郑重款待的、受宠若惊的温暖。我们聊着天,笑着,盘子渐渐见了底,连菜汤都被王强用馒头擦得干干净净。那一刻,坐在简陋嘈杂的小馆子里,我却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富足而明亮。</p><p class="ql-block">如今,二十年弹指而过。我隔三差五便有饭局,出入过窗明几净的餐厅,品尝过据说顶级的食材与技艺。那些味道复杂、精致,在舌尖层层绽放,但它们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吃完便散了,很少能在心里留下刻痕。</p><p class="ql-block">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唯独那顿饭,在记忆里被封为“最美”?</p><p class="ql-block">或许,最美的从来不是那几道菜本身,而是它们所承载的整个沉重的、鲜活的背景——那是我们一无所有,却觉得拥有一切的青春。是物质匮乏年代里,一个朋友愿意掏出他可能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为你开启一个盛大仪式的慷慨。是人生中,关于“被尊重”、“被看重”的初次体验。那顿饭,是我贫瘠青春里突然绽放的一朵昙花,它的稀有与珍贵,照亮了之后很长一段灰扑扑的路。</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我因事回固原,特意去找过。帝豪门口灯火辉煌,车水马龙。那条街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老白家菜馆”早已无处可寻。我站在那里,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两个清瘦的少年,推着自行车,笑着走进那间充满烟火气与人情味的小屋。</p><p class="ql-block">我终于明白,我怀念的,不只是一顿饭,一家餐馆。我怀念的是那个坐在我对面,眼睛明亮的少年;是那个轻易就能满足、对未来深信不疑的自己;是那个物质粗糙但情感丰沛,人与人之间一顿饭就能结下深厚情谊的年代。</p><p class="ql-block">谢谢你,王强。谢谢你,老白家。那顿饭给予我的,远不止片刻的饱腹与欢愉。它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颗关于情义与尊严的种子。它让我懂得,生命中最珍贵的盛宴,往往与价格无关,只与那个坐在你对面的人,以及与那时那刻,你们共同拥有的、澄澈而滚烫的真心有关。</p><p class="ql-block">那份“最美”的滋味,早已沉淀为心底的底色,永远温暖,永远激励着我,在往后无论多么富足或困顿的日子里,都要认真生活,真诚待人。</p> <p class="ql-block">今天寻常的工作日下午,我坐在银川办公室里,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喧嚣。直到翻开那张泛黄的纸——2006年5月,固原县医院,输血单。父亲樊永福的名字赫然在目,旁边是触目惊心的诊断:胃癌大出血。</p><p class="ql-block">时光轰然倒流。</p><p class="ql-block">那个青黄不接的岁月,连悲伤都要精打细算。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在彭堡卫生院住院大出血,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抢救了。我正在宁东工地的尘土里奔波。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只说父亲吐血了,很严重。你们要回来呢,你爸爸不让我给你拍说……。</p><p class="ql-block">我赶上了最后一趟开往固原的班车。车子在苍茫的夜色里颠簸,每一分钟都被拉得无限漫长。窗外的山峦像伏卧的巨兽,而我,正奔赴一场未知的诀别。</p><p class="ql-block">深夜一点的固原,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几乎是冲下班的,清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叶。街道空旷,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守着这座沉睡的小城。我跑了起来,脚步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向着县医院的方向,向着那个可能来不及告别的终点。</p><p class="ql-block">抢救室的门像一道生与死的界限。推开的瞬间,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父亲就躺在那里,被各种仪器和管子包围着。他那么小,那么瘦,陷在白色的床单里,像一片即将飘零的落叶。监护仪上闪烁的曲线,是他生命微弱的信号。</p><p class="ql-block">母亲聂彩琴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整个人像是缩了一圈。她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干涸的河床。后来我才知道,那纸病危通知书,是她用颤抖的手按下的手印——一个农村妇女,在命运给出的最残酷的考卷上,留下的最无力的签名。</p><p class="ql-block">门外,叔伯姑婶们都在。他们或蹲或站,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没有人说话。偶尔有护士推着车经过,金属轮子与水泥地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p><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头顶那盏灯上。那是一盏老式的日光灯,发出柔和的、近乎温柔的光。这光平等地流淌在每个人的脸上——父亲苍白如纸的脸,母亲憔悴的脸,亲戚们写满焦虑的脸。在这光芒下,所有的表情都变得无比清晰:紧抿的嘴角,微红的眼眶,无意识绞动的手指……</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相依为命”。不是平日里柴米油盐的相守,而是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刻,这群被血缘拴在一起的人,只能这样无能为力地守着,等着,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医生疲惫的肩膀上,寄托在一袋袋鲜红的血液里,寄托在这盏不言不语的灯光中。</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胸口微微起伏,像秋风中最后的蝉翼。而那盏灯,就那样温柔地照着,仿佛要把这易碎的时刻,永远地镌刻在时光里。</p><p class="ql-block">十八年过去了,我仍时常想起那盏灯。它照见过人世最深的无助,也见证过最朴素的坚守。如今父亲早已化作彭堡申庄塬上的一抔黄土,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能看见——那束光还亮着,温柔如初,照亮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爱,与告别。</p> <p class="ql-block">那片胡麻地,是我记忆里最沉静,也最喧哗的一幅画。</p><p class="ql-block">父亲就睡在这片地的边上。一个不大的土堆,新覆的泥土还带着潮湿的气息,默然伫立在八十亩地里。他没有走远,母亲说,他舍不得这片伺候了一辈子的土地,所以我们就把他还给了土地。于是,生与死,劳作与长眠,就在这片开阔的彭堡山塬上,仅仅相隔了数十步。</p><p class="ql-block">胡麻熟了。蓝莹莹的花早已落尽,剩下的是齐腰深的、沉甸甸的穗头,在秋风里泛着灰褐色的光泽,像一片凝固的波浪。母亲聂彩琴的身影,便在这片波浪里一起一伏。她头上包着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帕子,背影佝偻得像一株坚韧的胡麻秆。她的动作缓慢而富有节奏,握着镰刀的手,一起,一落,一片胡麻便顺从地伏倒在她脚下。她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直起腰,用握镰刀的手背擦一下额角的汗,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短暂地投向地头那个土堆。那目光里没有汹涌的悲痛,只是一种近乎于疲惫的、悠远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同在田间歇息的伙伴。</p><p class="ql-block">三岁的元昊,是这幅静默画卷里唯一跃动的音符。他穿着一件小小的、打了好处的粗布褂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土拨鼠,在胡麻丛里和地头的空地上窜来窜去。奶奶扬起的土块,在他眼里是金色的烟尘;倒下的胡麻秆,是他冲锋陷阵的丛林。他玩得满头大汗,脸颊红扑扑的。</p><p class="ql-block">然后,他会忽然停下,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望向那个土堆。他蹒跚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那小小的身影,爬上那道缓坡是那样费力,他几乎是用手攀着,才登上了他爷爷安眠的“山头”。</p><p class="ql-block">他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奶奶劳作,看着这片属于他的广阔天地。他还不懂得“坟茔”的意义,更不懂得泥土之下,埋着他爷爷樊永福那如山一般沉默、又如酒一般辛辣的爱与愁。那里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高一点的、好玩的地方。他或许在上面蹦两下,或许捡起一块土坷垃用力扔向远方,或许只是站在那里,迎着小风,觉得自己无比高大。</p><p class="ql-block">母亲远远看着,并不呵斥。她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看一会儿。风掠过胡麻梢头,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掠过父亲坟头的新草,轻轻拂过元昊柔软的头发。</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时光仿佛被这景象熔铸了。埋葬的人,在泥土里滋养着庄稼;劳作的人,在庄稼间延续着生命;而那不谙世事的孩子,就在这生与死的边界上,无忧无虑地奔跑。他从奶奶劳作的田埂,跑向爷爷安息的坟头,这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跑过了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一生。东川里的风不大,微风拂过我湿润的脸颊……。</p><p class="ql-block">父亲喝下的酒,化作了这片胡麻的养分;父亲吐出的叹息,化作了此刻吹过田野的风。而他的血脉,正以这样一种天真而莽撞的方式,在他的归宿之上,宣告着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延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