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次表“立定”了

李班主

<p class="ql-block">  我就读的襄阳五中是一所百年名校。我上高中那年,赶上“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班主任曾永生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教我们数学,年级数学组长,<span style="font-size:18px;">性子急,脾气躁,心气高,同学们没有不怵他的。但</span>在教学上他舍得花时间、下功夫,经常借“独立作业”搞突然袭击,今天一个测验,明天一个考试,人都要烤糊了。“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学生的命根”,就是那个时候的写照。每次上课的预备铃还没响,曾老师就在教室门口候着了。大口抽烟,目光犀利,注视每个出入教室的同学。预备铃响了,大家潮水般涌进教室,没一个人敢迟到。上课铃一响,不管我们课前红歌唱没唱完,也不管他香烟抽没抽完,烟头一扔,脚尖一碾,右手抱教案,左手握教鞭,<span style="font-size:18px;">大步流星迈进教室,生怕耽误一秒。</span>看见老师登上讲台,我赶紧喊“起立!”“坐下!”也生怕耽误一秒。礼毕后,曾老师“打扫讲台”的精彩三秒就正式开演了。其实我们讲台一直很干净,每天值日生要做清洁,劳动委员还会监督。“打扫讲台”不过是曾老师对座次表的深度清理。</p> <p class="ql-block">  座次表是贴在木制三角体上的学生名单。谁跟谁坐,谁坐第几排,一清二楚。可需要座次表的,是其他学科的老师,比如英语、化学、物理、生物等。这些老师带的班多,学生认不全,要提问或者管理学生,<span style="font-size:18px;">座次表就成了帮手。哪怕</span>学生换了座位,座次表没及时更新,老师难免张冠李戴,学生也难免趁机糊弄老师,都不会妨碍老师把座次表放到讲台中间。但是对<span style="font-size:18px;">曾老师来说,</span>全班几十号学生早都刻进了脑细胞。眼睛一瞪,探照灯似的,往台下一扫,想点谁就点谁。哪怕面朝黑板背对学生,谁咳嗽了,谁叹气了,他立马能说出张三还是李四。所以座次表于曾老师而言,就是曹操的夜间口令——鸡肋,更是后唐百姓口里的赵在礼——眼中钉。曾老师根本不需要座次表,他需要的是讲台面积的最大化。座次表不“靠边站”,曾老师的一叠教案、一堆教具和一摞作业,就无处安放。所以每次上课,曾老师的第一要务,就是清理座次表。</p> <p class="ql-block">  曾老师清理座次表有章可循,动作更是干脆利落,这完全得力他的“三板斧”。一板斧,先在讲台一角卸下教案;二板斧,快速把座次表清理到讲台左上角;三板斧,把教案规整到讲台中间。我们最欣赏他的“二板斧”。因为他清理座次表的动作像蜻蜓点水,又像微风掠过湖面,手到擒拿,<span style="font-size:18px;">轻盈潇洒。手拿座次表在讲台上划过的那道弧线,宛如彩虹,美不堪言。更有趣的,是曾老师脸上似乎写满了傲娇和不屑,那种神情像是在对座次表下达逐客令:去!一边稍息吧!可是</span>那天,当曾老师像往常一样,满脸不屑地叫座次表一边稍息时,意外出现了。本该是两根手指的事,本该是四两拨千斤的动作,却突然“力拔山兮气盖世”,座次表不去稍息了,突然立定了,岿然不动了。曾老师知道有人搞了恶作剧,没再动座次表,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抬起头,双眉紧蹙,眼睛活像探雷器,在每个人脸上横扫一遍。同学们也紧张了,知道大事不妙。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竟不管不顾地笑了。曾老师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年轻气盛,突然在学生面前出了洋相,身份被戏弄,尊严受冲撞,还把第二板斧砍到自己脸上,实在挂不住。他憋着通红的脸大声说:“不想学是吧?好,那我走!”呼呼啦啦,曾老师抱起一大摞教案,走下讲台,夺门而去。这猝不及防的情形,教室瞬间像抽光了空气,安静得出奇。</p> <p class="ql-block">  初中时我去了小文艺班,高中又回到现在的班,还当了班长。当初男同学欺生,看我长得瘦,取了个外号“排骨汤”。我从男生闪烁其辞的口传中偶然听到了,气急了。“擒贼先擒王”。抓住取外号的男生不放,痛快淋漓地一通呵斥,男生从此不敢惹我。现在老师走了,课堂成了自留地,我坐不住了,径自走上讲台。看了一眼座次表,好家伙,座次表竟然被人钉了一根大铁钉,转都转不动。没有特殊工具,不花相当时间,大钉子根本取不下来。我一下体会到曾老师生气的心情。一个连课前一秒钟都舍不得耽搁的老师,怎么能容忍这种恶意行为?他那样为我们费心尽力,却有人不知好歹,不懂感恩。我的火也上头了,对着台下一阵嚷嚷:“功课这么紧还有人捣乱啊!别人班都在上课,我们班老师被气走了。不想上课你可以自己走啊,凭啥叫全班同学都上不成课?我们班数学成绩现在全年级第二,怎么来的,不清楚吗?老师走了不上课了,受损失的是我们!”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到底哪来儿的勇气,谁给的胆量,这么来势汹汹,咄咄逼人,我也不知道。台下除了安静还是安静。一不做二不休,我也豁出去了,冲着全班喊了几嗓子:“到底谁干的?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站起来!”我知道这是虚张声势,充其量不过发泄一下情绪,一两句话就能把搞恶作剧的人提溜出来?人家有胆量把座次表死死钉在讲台上,能把老师撵走,还能怕你一两句话?可是,任谁都没想到,还真有人怕了,站起来了。</p> <p class="ql-block">  站起来的是个男同学。个子不高,身材微胖,平时并不调皮,学习成绩还挺好。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开英语老师玩笑,也不开化学老师玩笑,偏开班主任玩笑,最终把自己玩笑成“肇事者”。男人有担当值得敬佩,但是要站起来就干脆点儿,麻溜点儿,像竹子拔节那样,像芝麻开花那样,多醒目,多亮眼。可男同学偏是个溜肩膀,可能有点儿犹豫,也可能有点儿紧张,站起来的动作太磨唧,好像一块已经融化、正淌着冰水变了形的大冰糕,也像晃晃悠悠从地下钻出来的羊肚菌,给人一种恍惚游离的错觉:好像站起来了,又好像没站起来<span style="font-size:18px;">。等我确定他真</span>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一刹那,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有点儿惊,有点儿愣,还有点儿怯。没想到信口咋呼的几句话,真把“真凶”“炸”出来了。这个结果的反弹力太大,直接击中了我的小心脏。看着男同学含胸颔首,低眉垂眼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甚至都有点同情他了。可此时我只能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事情是你做的,自己去给曾老师赔礼道歉,把曾老师请回来上课。”</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曾老师真回来上课了。好像座次表立定的事并没有发生。想想当年,我们多年轻、多单纯、多可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