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残碑记

慧一文

<p class="ql-block">我总以为,一座山寺的魂灵,一半系于钟磬梵呗之间,另一半,便镌刻在那些沉默的石头与凋零的草木里了。我于秀峰寺的缘分,不过是因了定亮师父的缘故,数度上山,煮茶听经,沾染些山林间的清寂罢了。然而,真正牵引着我,让我对这方土地生出一种近乎乡愁般缱绻之情的,却是另一位早已隐入历史烟云的先贤——余公越园。他留给秀峰寺的,不是金身塑像,亦非宏篇巨论,只是一首诗,一篇日记,一方断碑。而这,恰恰构成了我心中那座永恒的、文字垒砌的豸屏峰。</p><p class="ql-block">定亮是实在的。他自竹林禅寺戒成法师座下,秉受衣钵,于丁亥年丁未月间,卓锡于此荒颓已久的古刹。十数载光阴,他躬行慈善,弘扬佛法,我便是在他的茶寮里,初闻《大悲咒》的唱诵,那声音苍凉而润泽,仿佛能洗去人心头的尘埃。定亮话不多,但眉宇间自有山岳的沉稳。他正一点点重建着山寺的殿宇,大雄宝殿与山门在他的筹划下渐次成形,他想重现某种盛景。可我晓得,有些东西,是再也重建不起来了。</p><p class="ql-block">譬如,那株名为“宝珠”的千年茶花。</p><p class="ql-block">我最初是从《寒柯堂诗》里识得“宝珠”的。那时,我正费力地辨认着一个生僻字——“豸”。豸屏山,这名字带着古兽般的威严与沉默,今人已多不知,只道是真武山。越园先生的长诗,便是我通往这座沉默之山的津梁。民国二十七年春,他携友同游,笔下便泼洒出一幅淋漓酣畅的山水大轴:“东下冈峦走苍龙,西来大岭驰青骢。南临平畴郁葱茏,北向群峰涌芙蓉。”</p><p class="ql-block">起势何等雄浑!东西南北,龙骧马骤,将豸屏山拱卫于中央。继而,山形毕现:“拔地孤立摩苍穹,巉岩累叠疑神功。百丈峭壁峙其东,豸兮屏兮穷形容。”读至此,闭目凝神,那巉岩累叠的峭壁,果真如上古神兽獬豸,公正而孤独地矗立于天地之间,守护着一方水土的安宁。</p><p class="ql-block">诗笔一转,领我们步入山巅:“月台十亩积翠丛,四围修竹拥长松。踯躅绚烂满山红,秀峰捧出梵王宫。”三月春深,杜鹃(踯躅)如火如荼,在这绚烂的底色上,秀峰寺如天宫帝阙,被群山恭敬地“捧”出。这“捧”字,用得极妙,赋予了山寺一种受命于天的庄严。再细写东西两岭,一危崖曲折,奇松怪石;一绵延如虹,急转直下。而最终,万山来朝,群峰俯首:“龙丘一去失所崇,余者碌碌皆皆附庸。独有兹峰灵秀钟,翘然堪作群山宗。”一个“崇”,一个“宗”,如定音之槌,确立了豸屏山无可争议的领袖地位。</p><p class="ql-block">然而,这长诗的后半,却渐渐渗入了家国之忧与身世之感。“我今不乐苦兵戎,不能奋飞伤樊笼。”那是抗战的烽火,灼痛了每一个有识之士的心。越园先生避居沐尘,心境如困樊笼,唯有这山水,能暂拓其心胸。“振衣一啸来天风”,是欲挣脱束缚的呐喊;而“空濛一片白云封,回头已失豸屏峰”,则是在历史与命运的迷雾前,那一声无可奈何的、悠长的叹息。诗成之后,意犹未尽,他又与画友吴南章合作《豸屏纪游》大幛,以笔墨再度凝固那片刻的山水相逢。那题画的章草,据说“极飘逸秀美”,想来与这山势的奇崛,正构成一种张力十足的美。</p><p class="ql-block">诗是感性的泼墨,日记则是理性的白描。《春晖堂日记》卷六十一,将那次春游的始末,勾勒得清晰如昨。同游者十余人,先集于泽随村,夜登珠山一览。次日,因大乘山“大树已被伐”,遂专游真武山。日记里的山径,比诗里更具体可感:“中途有亭,过亭后路始曲折,盘旋至近山巅,怪石奇峰,势颇奇伟,树木皆自石罅涌出,甚觉奇特。”这“自石罅涌出”五字,写尽了生命的顽强与造物的神奇。而最令我神往的,是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峰回路转,始达秀峰寺山门,陡见奇峰千尺,侧立涌现,极奇伟突兀之观,即所谓豸屏者是也。” “陡见”、“涌现”,画面感扑面而来,可以想见当时越园先生与同游诸公,是怎样的目眩神摇,惊叹不已。</p><p class="ql-block">日记也厘清了一桩公案。山名“豸屏”,乃因其形似神兽獬豸。而民间呼为“真武山”,则因山上旧有真武庙,供奉玄天上帝。这便引出了一段佛道消长的往事。明末李渔为庐山简寂观题联道:“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世间好话佛说尽,谁识得五千妙论出我仙师。” 豸屏山,正是那“一二奇峰”之一。据民国《龙游县志》等载,此间原为豸屏道院,始建于元至正年间,或可上溯至宋末,规模宏大,寺宇数十间。直至越园先生游历时,大殿内仍供奉着玄天上帝,可知道统遗泽犹存。这佛寺道院的嬗变,恰如山间的云岚,聚散无常,唯有山石本身,默然见证。</p><p class="ql-block">而越园先生笔下“吾县第一胜处”的巅峰,是“方广四亩有奇,极宜远眺”的。东北诸山“岩壑深秀而奇肆”,西有大乘山,南可望县治平畴。秀峰寺便建于这峰巅之西的平原上,“四围皆松竹,其面积亦不小,不图山巅乃有此平原。”今日定亮师父重建殿宇的,正是这片令人称奇的平原。先生若泉下有知,见其盛景渐复,或当欣慰。</p> <p class="ql-block">日记中最牵动我心绪的,是关于石刻与“宝珠”的记载。山门岩壁存有明清摩崖石刻十余方,可惜“皆建寺捐赀题名,不足珍者”。真正珍贵的,是那株“殿后大茶花一株,殆千年物,惜为人攀折过甚”。越园先生心生怜悯,“入城后当与官府言之,使其示禁”。这份文人的珍爱,最终化为了行动。民国二十八年春,他应县长周俊甫之请,为这株古茶花手书“宝珠”二字,刻石立于树下,并作题记,言明明清古诗中已称此树为“宝珠”,“虽俗,不可改也”。</p><p class="ql-block">这株“宝珠”,是山寺的精灵。传说它源自元初,由一代“石王”徐坤自京城带回,赐种于此。至明中叶,已成名树。树高丈八,冠盖蔽日,花开七彩,自八月绵延至次年三月,花期长达八个月,这是何等的奇观!可以想见,越园先生与友人同游时,若值花期,那满树的绚烂,映照着古寺苍颜,该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美。</p><p class="ql-block">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越园先生当年的担忧,竟一语成谶。这株历经元、明、清、民国的“宝珠”,终究未能逃过时代的劫波与管理的疏失,如今已香消玉殒,不存于世。唯有那方“宝珠”石碑,历尽沧桑,在“文革”中曾被村民搬去作洗衣板,幸由居士吴彩英追回,虽已断为两截,总算为后人留下了一丝念想。我立于寺后,望着那两棵五百年的香樟,依旧华盖亭亭,枝繁叶茂。它们在袅袅的香火中,淡然俯视着前来祈求的众生,怜悯着人们对短暂生命的畏惧。风过处,枝叶婆娑,我仿佛听见了一声悠长的、来自历史深处的叹息。</p><p class="ql-block">我也不禁叹息。越园先生曾在诗注中提及:“同游诸君欲余题诗刻石者,故袭放翁语。”我总在痴想,那首气象万千的长诗,究竟被诸君刻在了山间的哪一块石壁上?或许,在某个苔痕斑驳的角落,还能触摸到那飘逸秀美的章草,与那段被白云封存的往事,悄然相遇。</p><p class="ql-block">山寺的魂,一半在定亮师父重建的殿宇里,钟声清越;另一半,就在这无迹可寻的诗刻与残断的“宝珠”碑文里,沉默如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2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