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温蕴茗

选自《庄子·大宗师》

【原文】

1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

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2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3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

其出不欣，其入不距；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受而喜之，忘而复之。

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颡（sǎng）頯（kuí）>

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4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

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

有亲，非仁也；

天时，非贤也；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行名失己，非士也；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

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5

古之真人，其状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

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

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

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6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

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

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7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

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

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

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译文】

1

而且有真人（得道之人）之后，才有真知（真正的智慧）。

什么是真人？

古代的真人，不抗拒逆境寡助，不自恃成功，不谋划琐事。

像这样的人，犯了过错而不后悔，做对了事而不自满；

像这样的人，登高不恐惧，入水不沾湿，入火不灼热。

这就是知识能够达到道的境界的表现。

2

古代的真人，他们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不忧愁，吃东西时不求甘美，呼吸深沉。

真人的呼吸以涌泉穴为起点（内在、深层），众人的呼吸以喉咙为起点（外在、浅层）。

屈服的人说话时喉咙哽咽。（他们因压抑而失去自然表达。）

那些欲望深重的人，他们的天性智慧浅薄。

（他们因过度追求外物遮蔽内在的天机，因失去自然智慧而导致认知局限。）

3

古代的真人，不因生存而喜悦，不因死亡而恐惧；

降临人世并不欢欣，面临死亡时并不抗拒；

自然的去，自然的来。

不忘却生命之源，不寻求归宿；

欣然接受生命而自在喜悦，欣然复归自然而遗忘死亡。

这就是不以嗜欲之心而损害大道，不以人为的方法而添助天然寿命。

这就是真人。

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专一而安定，他的容颜淡漠安闲，他的额头宽大而端严；

他的神情如秋天般凄凉（肃杀与超脱），如春天般温暖（生机与包容），

喜怒之情如同四季更替，与万物相适宜而没有穷尽。

4

所以，圣人用兵打仗，即使灭亡了国家也不会失去人心；

利益恩泽施予万世，原来并非有意爱人。

因此，追求外物通达（功利），不是圣人；

有亲疏之爱（偏私），不是仁人；

依赖天时（投机取巧而不顺应天时），不是贤人；

利害不通达（不明事理），不是君子；

追求名声而失去自我，不是士人；

牺牲自己却不真实（虚伪），不是真正的役人（得道者，真实无伪）。

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这样的人，

是被世俗标准役使，迎合他人期望，而不追求自我本真的人。

5

古代的真人，他们的外貌庄重正直而不结党营私或随波逐流，

好像能力不足，实则无为而治，不主动承担外物负担；

待人接物端方正直，但不固执己见，保持灵活与包容，心胸开阔，虚怀若谷，但不浮华炫耀；

欣欣然好像内心和悦！看似不得已而为之，好像身不由己！

真人的形象高大而庄重，仿佛在贡献自己的气色、精神，

待人接物平和而稳定，仿佛在停止或收敛自己的德行修养；

严肃而似乎与世俗相似，但不随波逐流，高傲而不可控制，不受外物束缚；

连贯内敛而似乎喜好闭塞或低调，恍惚而忘记了自己的言语。

6

以刑罚为根本，以礼仪为辅助，以智慧审时度势，以道德为遵循。

以刑罚为根本的人，宽厚而能果断行事；

以礼仪为辅助的人，因此能在世间通行；

以智慧审时度势的人，是迫不得已而处理事务；

以道德为遵循的人，就像和有脚的人一起登上丘陵，而人们真以为他是勤勉行走的人。

7

所以真人对事物的喜爱，始终如一，对事物的厌恶，也始终如一；

对一致的事物，始终如一，对不一致的事物，也始终如一。

对一致的事物（或与天道合一的事物），真人与天道同行；

对不一致的事物（或与人道相关的事物），真人与人同行。

天道与人道不相互胜过对方或取代对方，这样的人就称为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