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录》苏晚烬 顾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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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第一章 子时验尸,魅香索命<br>  大晏神都的雨,最是无情。<br>  不似江南的烟雨,带着缠绵的诗意;也非北境的暴雨,有着倾盆的痛快。神都的雨,尤其是在这深秋的夜里,总是细细密密,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沉湿气,像是无数冰冷的触手,不依不饶地钻进人的衣领、袖口,直透骨髓。<br>  子时三刻,一辆由提刑司特有的黑马拉动的闷罐囚车,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在一阵压抑的辘辘声中,停在了提刑司总部的侧门。这里,是寻常官差都不愿靠近的地方——停尸房的入口。<br>  车门打开,两名身材壮硕的提刑司“力士”,合力抬下一具用白布覆盖的尸体。尸体被安放在一张带轮子的铁床上,车轮碾过地面积水,发出的“吱嘎”声,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br>  这里是神都所有非正常死亡的终点站,是所有悬案、奇案、冤案开始的地方。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三种味道:由烈酒、雄黄、石灰和苍术混合调制的防腐药水味,浓烈得呛人;无论如何冲洗,都始终萦绕在砖石缝隙里的陈年血腥味;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万物终结、尘归尘土归土的腐朽气息。<br>  寻常的仵作,在这里待久了,不仅嗅觉会变得麻木,连心,都会变得比这停尸房的青石板还要硬,还要冷。<br>  但阿烬不同。<br>  她的嗅觉,是她最锋利的刀,也是她最沉重的枷锁。她能闻到更多,那些被寻常气味掩盖住的,属于情绪、秘密和死亡瞬间的味道。<br>  此刻,停尸房正中的那张验尸台上,就躺着今夜的主角——当朝二品大员,礼部尚书周德海。一个时辰前,这位以严谨刻板著称的老臣,被发现死于自家书房。家人破门而入时,他正安详地靠在平日最爱的紫檀木摇椅上,身上穿着整齐的官服,手中还捧着一本泛黄的《礼记》。他面容平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不是死去了,而是读到了什么绝妙的篇章,含笑进入了梦乡。<br>  大理寺的官员们面对这诡异的场景,束手无策。现场没有任何搏斗或闯入的痕迹,搜遍全府也找不到任何毒物。一桩完美的密室“自然死亡”案,死者却是一位权柄不轻的尚书大人。此事透着蹊跷,最终,皮球被踢到了这个直属摄政王、专办奇案的提刑司。<br>  停尸房内,除了阿烬,还有两位提刑司里最富经验的老仵作,刘头儿和张三。他们早已对尸体进行了初步的检验,此刻正缩在角落里,围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br>  “邪门,真是邪门……”山羊胡的刘头儿,往炭盆里扔了几块艾草,试图驱散这屋里的寒气和晦气。“我老刘验了一辈子尸,从没见过这么体面的死人。你看看,三代功勋的礼部尚书,就这么笑着没了?比睡着了还安详。”<br>  “可不是嘛,”矮胖的张三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满是忌惮,“皮肉无伤,骨骼无损,我检查过他的指甲缝和口鼻,干净得能直接去赴宴。这绝不是寻常的毒。要我说,倒像是中了什么南疆传来的‘含笑半步癫’之类的邪术。”<br>  “别胡说,”刘头儿瞪了他一眼,“周尚书是什么身份?他要是中了邪术死在府里,传出去,我大晏朝廷的脸面何在?此事,只能是病,一种我们没见过的急病。”话虽如此,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心虚。<br>  他们的议论,丝毫没有影响到验尸台前那个全神贯注的瘦削身影。<br>  阿烬穿着一身方便动作的皂色短打,为了防止长发沾染到不洁之物,她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旧木簪,将一头青丝利落地高高挽起。脸上,那半张覆盖了她左脸和鼻梁的玄铁面具,在油灯的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光。<br>  提刑司里的人,上至指挥使,下至看门的力士,只知道她叫阿烬,三年前由一位神秘的大人物引荐而来。她手艺高超得不像个年轻女子,为人却孤僻得像块石头,除了工作,不多说一个字,也从不与人深交。那张面具背后藏着怎样的容貌,又藏着怎样的过去,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br>  她没有理会那两个老头的窃窃私语,只是戴上一双用药水浸泡过、薄如蝉翼的羊皮手套,开始了自己的工作。<br>  她的动作很轻,却异常精准。从检查死者眼球的浑浊度,到用指腹按压尸斑的褪色情况,再到用特制的银针探入耳后测试尸体的僵硬程度,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确而冷静。她不像在解剖一具尸体,更像一个最高明的工匠,在小心翼翼地拆解一件结构复杂、不容有失的稀世珍宝。<br>  两位老仵作停止了交谈,敬畏地看着她。他们知道,阿烬的本事,远不止这些常规的手段。他们看不出所以然的案子,到了她手里,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br>  当阿烬用特制的、顶端带钩的银针,探入死者喉口,又用浸了药水的细棉签,擦拭其口腔内壁时,她戴着面具的脸,微微侧了一下,鼻翼几不可查地动了动。<br>  她闻到了。<br>  那是一缕极淡、极渺远的香气。<br>  它被尸体本身开始散发出的腥气、衣物上残留的霉气,以及这满屋子浓烈的防腐药水味层层包裹,对于常人而言,根本无法被察觉。它就像夏日午后一场骤雨留下的最后一丝水汽,像一幅早已干透的山水画中,藏在墨痕深处的那一缕松烟。<br>  但这缕香,骗不过她。<br>  这香气……很温暖。带着一种近乎于“喜悦”的特质,是“火”行之香。它不似麝香那般霸道,也不似沉香那般醇厚,它更像是一种情绪,一种被提炼出来的、纯粹的“欢愉”。<br>  阿烬缓缓闭上了眼睛。<br>  整个停尸房的嘈杂,炭火的毕剥声,老仵作压抑的咳嗽声,窗外淅沥的雨声,仿佛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开来。她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到了那一缕微弱的香气之中。<br>  这是苏家闻香之术中,最耗费心神,也最危险的禁忌秘法——“溯源”。以亡者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缕执念之香为引,短暂地,窥见其最后的幻象。<br>  她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断续的、破碎的画面。<br>  这些画面并非眼睛看到的真实,而是由香气在她的神识里,重新勾勒出的情感轮廓。<br>  一片模糊的、温暖的金色……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无边无际的麦浪上,那是他年少时,在乡间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色。一个温柔的、梳着双丫髻的少女侧脸,出现在麦田的尽头,她手里拿着一束野花,巧笑嫣然。那是他藏在心底一辈子,从未对人言说的初恋,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他后来金榜题名,步步高升,却碍于门第,始终未能回去娶她。<br>  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也是他内心最深、最纯粹的渴望。<br>  此刻,在幻境中,他穿着状元郎的大红袍,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回到了故乡。他看见她站在那座熟悉的石桥上,对他笑,一如当年。<br>  幻境中的喜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一种极致的、令人战栗的幸福感,冲刷着他衰老的身体,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他笑着,满足地叹息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张魂牵梦绕的脸……<br>  然后,他的心脏,在极度的狂喜之中,不堪重负,骤然停跳。<br>  画面、声音、情感,如同一面被敲碎的镜子,瞬间崩碎,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br>  “噗。”<br>  一滴温热的鲜血,从阿烬的鼻腔中缓缓滴落,砸在她手背的羊皮手套上,迅速染开一小朵暗红色的花。<br>  她猛地睁开眼,停尸房的阴冷重新将她包裹。溯源之术对心神的耗费极大,每一次强行窥探,都像是在自己的神魂上刮下一层,必遭反噬。她面不改色地用袖口擦去鼻血,那双清冷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混杂着滔天仇恨与彻骨悲凉的寒光。<br>  又是这种手法。<br>  又是这种,以极致的欢愉为诱饵,夺人性命的,残忍的艺术。<br>  和八年前,苏家那场冲天火光中,某些护卫身上残留的味道,如出一辙。<br>  那些人,也是这样,带着诡异的笑容死去的。<br>  她拿起桌上的验尸格目,无视了身后两位老仵作惊恐的眼神,用那支悬在半空许久的笔,在“死因”一栏,清晰而用力地,写下了两个字:<br>  “香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