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梅腔 百年涛声

陈歌

一曲梅腔 百年涛声

——泰州三日游记

陈 歌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泰州旧垒今犹在，三月孤城吹角寒。”相传这是陆游任职泰州时所作，诗中“泰州旧垒”指抗金前线军事设施，展现泰州作为江淮军事重镇的地位。

如今的泰州已然是“春风动高柳，芳园掩夕扉”。这次与妻子专程去泰州游览了三日，随着足迹所至，心也仿佛被这苏北的水城细细地浣洗了一遍，褪去了些许焦躁，添上了几分润湿的宁静，对历史悠久的海陵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梅园雨忆

6月17日，泰州城细雨霏霏，友人早已候着我们。寒喧过后，便提议：“这样的天气，去梅园倒是正相宜的。”于是，我俩欣然驱车前往梅兰芳先生的纪念馆。

梅园是静的。这静，因了雨的调和，愈发显得深邃。不是那种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一种充盈着历史回响的、饱满的静谧。园里的树木，无论是高大的乔木还是低矮的灌木，叶子都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滴滴水珠沿着叶脉滑下，在地上溅起几乎看不见的微澜。我们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石板小径上，脚步声也变得轻柔，生怕惊扰了这园子里安睡的魂灵。

纪念馆是一座素雅的建筑，白墙黛瓦，在雨中默然伫立。迈进门槛，便仿佛跨入了另一个时空。梅先生的巨幅照片悬挂在墙上，那清癯的面容，那微微上挑的凤眼，永远是那般温润，那般从容。玻璃柜里，陈列着他演出时穿过的戏服，虽是静物，那金线绣成的蟒龙、那点点璀璨的头面，却依然在幽幽地吐纳着昔日舞台上的光华。我俯身细细端详，仿佛能听见那珠翠随着台步的轻微撞击声，能想见水袖扬起时，满场观众屏息的凝神。

我的思绪，便不由地被这雨丝牵得远了。我想象着，先生当年在这远离京华的故土，是如何对着庭院里的梅树，一遍遍地揣摩“贵妃”的醉态，“虞姬”的悲怆。那“咿咿呀呀”的吊嗓，是否也曾融入过这样淅沥的雨声？艺术的精魂，大抵便是这般，于无人见的寂寞里，耐得住岁月的研磨，才终能化身为舞台上的绝代风华。眼前的雨，园中的梅，与先生的艺道，似乎有了某种神秘的契合——都是这般的清，这般的醇，这般的耐人寻味。

妻在一旁，也看得入神，半晌，轻声对我说：“在这样的雨天里看梅先生，总觉得他离我们更近了些，倒像个可以促膝谈心的长辈了。”我点头称是。的确，这雨，洗去了许多人为附加的光环，留下的，是一个更本真、更可亲可敬的艺术家身影。

纪念馆展陈内容是具有匠心的，分为“梅开中华”、“梅香四溢”、“梅骨铮铮”、“梅德如玉”和“梅根泰州”五大展区，通过大量照片、戏服、道具、字画等实物，结合现代多媒体技术，展现梅兰芳的艺术成就、人生轨迹及与泰州的渊源。我十分赞叹先生创立“梅派”艺术体系，以“青衣第一家”的地位，将京剧推向世界，使之成为世界戏剧三大表演体系之一的不朽功绩；我更加崇敬先生抗战期间“蓄须明志”，体现民族气节，德艺双馨的人格风范。

走出展厅，我在雨中沉思：在中国的舞台上，何时能够再现梅兰芳式的艺术大师？

白马庙前

第二日，天公作美，雨霁天晴。我们辞别友人，驱车前往位于泰州白马庙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诞生地纪念馆。

地点是有些偏的，车子驶过一片现代的街市，渐渐转入一条清静的马路，路旁立着“海军诞生地”的碑石，气氛便陡然庄重起来。纪念馆由相隔约300米的两部分组成，各有侧重。原址是一座清代二层小楼，原名王镜湖读书楼。1949年，第三野战军渡江战役东线指挥部就设于此，可以看到复原的会议室以及粟裕、张震、张爱萍将军的办公室兼卧室，陈列着50余件历史文物，氛围厚重。后建的主体建筑造型简洁而有力，像一艘破浪前进的舰艇。广场上，陈列着些退役的舰炮与飞机，铁灰色的漆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峻的寒光。

走进展厅，历史便以图文与实物结合的形式，厚重地扑面而来。最核心的，自然是1949年4月23日那个永载史册的日子。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在不远处的长江之畔，人民海军的第一支部队——华东军区海军宣告成立。因此，泰州也被誉为“水兵母亲城”。展板上，那张著名的历史照片里，一群穿着朴素军服的人，目光坚定，他们身后是简陋的营房与空旷的田野。谁能想到，就是从这里开始，中国有海无防的屈辱历史被永远、彻底终结，一支走向深蓝的雄师开始了它伟大的航程。

在众多的名字与事迹中，张爱萍将军的身影格外清晰。作为华东军区海军的创建者和首任司令员，他是在何等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白手起家啊！没有舰艇，他便组织人员搜集、修整国民党军队遗弃的破旧船只；缺乏专业人才，他便广纳原国民党海军官兵，并创办海军学校培养自己的骨干。展柜里，有他起草文件的钢笔，有他戴过的军帽。我驻足良久，心中涌起无限缅怀之情。老一辈革命家便是这样，凭着一种“从无到有，敢为人先”的豪情与魄力，在一片废墟上，为人民共和国奠定了千秋基业。看着如今中国海军驰骋大洋的英姿，再回望这白马庙的起点，怎能不叫人感慨万千，肃然起敬？

溱湖清韵

旅程的最后一日，我们留给了溱湖国家湿地公园。想用自然的清韵，来平衡前两日历史与文化带来的沉郁与激昂。

溱湖是阔大的。一进门，便见水天一色，芦苇青青，河水蓝蓝。我们登上一艘摇橹船，由一位本地的船娘撑着，缓缓滑入水巷深处。船桨欸乃，拨开一池碧水。两岸是茂盛稠密的芦苇荡，高过人头。风过处，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无字的歌。间或有几只不知名的水鸟，从芦苇深处飞出，翅膀拍打着水面，條忽消失在远方。

水道曲折，稳步换景。时而开阔，能望见远方的拱桥与塔影；时而幽邃，仿佛驶入了另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绿野仙踪。水是活的，清可底，柔曼的水草在水底摇曳，像少女飘散的长发。空气里飘逸着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我们都静静地听着桨声、水声、风声，让身心彻底沉醉在这片原始的宁静里。城市的喧嚣、尘世的烦恼，在此刻都被这无边的绿意与澄澈的清波涤荡得无影无踪。船娘偶尔会用吴侬软语，指点着岸边的景物，说些本地的传说，声音软糯，与这环境是再和谐不过了。

上岸后，又在木栈道上漫步许久，看麋鹿在远处的草滩上悠闲地踱步，看荷花在池塘里绽开娇羞的容颜。溱湖之美，在于它的野趣，在于它的蓬勃的、不加雕琢的生命力。

三日虽短，浮光掠影，但泰州却以其独特的气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座有着“双重性格”的城市。一面是梅园的雨，那般温柔、典雅，承载着文化的风骨志艺术的精魂；一面是白马庙的风，那般刚健、雄浑，烙印着历史的转折与创业的艰难。而溱湖的湿地，则像是这双重性格的调和与归宿，它以博大的自然之怀，将一切都包容、化解，最终呈现为一种从容、安祥而又生机勃勃的日常。

泰州，不张扬，不喧哗，却于沉静中自有其深厚的力量。它像一本需要静心品读的书，初看平实，细品之下，方觉余味悠长。这三日的游历，于我，是一次精神的洗礼，也是一次难得的闲适。偕妻同游，风雨晴晦，皆成景致，这其中的滋味，怕是又要留待日后慢慢反刍了。

（2021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