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博物馆的展厅里,人群在静默中仰望。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矗立于此,承受了五个多世纪的惊叹与礼赞。然而,一声尖锐的中文惊呼划破了这份肃穆——一位中国大妈冲着这尊完美的男性人体雕塑高喊:“这叫什么艺术?丢人现眼!”</p> <p class="ql-block">这声惊呼,触发了一场关于文化、历史与审美的深层思考。要真正理解这其中的错位与碰撞,我们得先弄明白,被大妈指责的,究竟是怎样一件作品。</p> <p class="ql-block">这一切,要从一场名为“文艺复兴”的伟大思想解放运动说起。它发生在14到16世纪的欧洲,核心使命是把“人”的价值,从中世纪教会神权的严密笼罩下重新发现和解放出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佛罗伦萨大教堂远眺)</span></p> <p class="ql-block">意大利是这场运动的发源地和中心,其中部城市佛罗伦萨更是核心中的核心,堪称文艺复兴的“心脏”。</p> <p class="ql-block">在这片沃土上,诞生了三位被后世并称为“文艺复兴三杰”的艺术巨匠——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其中,米开朗基罗被公认为是雕塑领域的巅峰代表。1501年,年仅26岁的他,接手了一块被其他艺术家判定为废料的大理石,历经三年鬼斧神工,从中雕刻出了《大卫》。这尊高达5.17米的巨人,其不朽价值远超越精湛的雕刻技艺。它赞颂人体的健美,讴歌挑战强权的勇气,彰显理性与意志的尊严——这正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精神最雄壮的象征。</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本人属狗,1997年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前拍下这两张照片,还做了备注:属狗的人&寻找主人的狗)</span></p> <p class="ql-block">这尊雕塑起初竖立在佛罗伦萨旧宫广场(也称领主宫广场、市政广场)中央。</p> <p class="ql-block">旧宫,亦称领主宫,是指美第奇家族的宫殿。从14-17世纪,美第奇家族是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以银行业和羊毛贸易发家,通过巨额的财富和对艺术的慷慨赞助,成为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最重要的推动者,留下了深刻的历史印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为了保护《大卫》免受风雨侵蚀,原作于1873年移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博物馆内,即视频里中国大妈呐喊的地方。广场上的雕塑以一尊复制品取而代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成立于1562年,是世界上第一所美术学院,被誉为“美术学院之母”,在当今依然是与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等齐名的世界顶级的美术学院,是无数艺术学子心中的圣殿。</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重庆,四川美术学院虎溪校区罗中立罗中立美术馆内的《大卫》是全球第四座、中国唯一一座原作原模翻制的雕塑。图片取自网络)</span></p> <p class="ql-block">《大卫》是世界的。从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内的精密石膏翻模,到坐落于美国特拉华公园的壮丽青铜铸件;从挪威奥斯陆公共广场上的艺术点缀,到澳大利亚悉尼新南威尔士州艺术画廊的珍贵馆藏;乃至作为友谊象征赠予中国宁波、启迪学子的珍品落户重庆四川美术学院——这些遍布全球的权威复制品,共同构筑了一座无形的世界性“大卫博物馆”。</p> <p class="ql-block">然而,就是这尊承载着如此厚重文明价值的杰作,却激发了中国大妈那声刺耳的惊呼。这声惊呼,绝不能仅仅视为一个孤立个体的失态。我们真正需要聆听的,是这声惊呼背后,那一代人所承载的集体记忆与文化创伤的瞬间爆发。</p> <p class="ql-block">这一幕仿佛是历史精心安排的实验,精准印证了鲁迅先生近一个世纪前的犀利诊断。1927年,他在《小杂感》中写下的那段话,此刻在佛罗伦萨的展厅里获得了惊人的回响:"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鲁迅当年批判的,是封建礼教千年压抑下形成的扭曲联想机制。而今,当这套机制遇上一尊文艺复兴的杰作时,其运行轨迹竟与一个世纪前的描述如此吻合。</p> <p class="ql-block">但问题在于,一个世纪后,这种“想象力”为何仍如此“跃进”?答案在于,旧的幽灵并未完全消散,而一段特殊的历史——文化大革命——又以革命的名义,对它进行了一次极端的、系统性的“强化训练”。</p> <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在文艺作品中系统性地"净化"人间的年代。人性中最自然的情感、欲望乃至最基础的家庭关系,都被视为需要被彻底清理的杂质。以风靡全国的"样板戏"为范本,一整套禁欲主义的符号体系被精心构建:在这套人物谱系中,完整的人伦关系被彻底解构。《红灯记》里是"祖孙三代本不是亲"的革命组合,血缘与家庭被阶级情谊所取代;《沙家浜》里精明干练的阿庆嫂,其丈夫阿庆永远在"跑单帮",成为一个功能性的缺席符号;《龙江颂》中的党支部书记江水英,则是没有个人家庭生活、全身心奉献给集体事业的"党的女儿";而《智取威虎山》中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小常宝,心中充满了阶级仇恨,即使"到夜晚”也只是“爹想祖母我想娘"——中年丧偶的父亲不会思念亡妻,青春年华的少女对爱情没有丝毫憧憬。</p><p class="ql-block">无论是以男性还是女性为主角的戏剧,人物都被塑造成"去性化"甚至"去家庭化"的绝对"纯洁"状态。所有涉及身体与性征的暗示被彻底清除,人物形象高度概念化、去性别化,成为承载政治理念的抽象符号。这套创作规范不仅剥夺了角色的七情六欲,更在深层次上割裂了人与自我的真实联结,构建出一个情感荒漠化的艺术世界。</p> <p class="ql-block">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不仅“净化”了情感,更塑造了一种特定的行为模式——即红卫兵“敢闯、敢批、敢斗”的精神和行动力。破坏旧物、批判“毒草”不仅被允许,更被鼓励为一种“革命正义”。</p> <p class="ql-block">理解了这一点,佛罗伦萨的那一幕便有了清晰的答案。那位大妈的惊呼,远不止是个人审美的不适,而是一种历史塑造的本能反应。当她与《大卫》这座象征人性解放的丰碑迎面相遇时,她内在被那个年代所编写的“道德杀毒软件”瞬间报警。于是,她近乎本能地完成了当年“闯将”未竟的事业——将批判脱口而出。值得深思的是,在今天的国际场合,她的“斗争”方式仅限于言语。倘若时光倒流半个世纪,在她身为红卫兵小将的岁月里,以“破四旧”的雷霆手段,这尊“伤风败俗”的《大卫》,恐怕早已在革命铁锤下粉身碎骨。</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清华大学二校门,原为清华正门,始建于1909年,门额上刻有晚清军机大臣那桐1911年题写的“清华园”大字,1966年8月24日被清华大学红卫兵推倒、砸毁。1991年清华校庆80周年之际,在清华校友捐助下,二校门得以原址重建)</span></p> <p class="ql-block">这种审美不适或共鸣,于我有着切身的体会。39年前,我入职一家省级社科研究机构不久,一位副院长在赴法国考察归来后的报告会上分享了他的考察成果。他坦言,巴黎街头时髦女郎的着装风格令他颇感不适,但当他走进卢浮宫,面对那些毫无遮掩的古典雕塑与绘画时,他感叹道:“巴黎街上的人们,毕竟还没有一丝不挂!”</p> <p class="ql-block">四十年光阴流转,从卢浮宫内那位副院长的暗自惊叹,到佛罗伦萨展厅里这位大妈的公开疾呼,其间贯穿的逻辑惊人地一致,均是深植于某种集体意识中的普遍反应。</p> <p class="ql-block">由此观之,将这一事件简单地归咎于“个人素质”,无疑是避重就轻。真正的挑战在于,这种深层的文化隔阂与历史创伤,在国门大开数十年后,依然如此坚韧地存在。它尖锐地提示我们,文明的融合,远非商品与技术的流通那般简单。它是一条更为艰辛的“内化”之路,要求我们不仅用脚步走向世界,更要让世界走进我们的心灵。</p><p class="ql-block">这条路,注定漫长而曲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