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华：贪念无餍终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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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华/文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市井流传的俗谣，恰似一把钝刀，慢悠悠剖开了人性深处最隐秘的欲望。这几句浅白的话，没有辞藻的堆砌，却道尽了古往今来无数人被贪念裹挟的一生——从饱腹之欲到绫罗之饰，从美妻娇子到田宅千亩，从鞍马官爵到帝王基业，直至妄图与上帝论高低，欲望的沟壑永远填不满，人生的奔波也永远没有尽头。这般无厌之态，恰如《山海经》中记载的饕餮，“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食人大”，所到之处万物皆空，最终只会反噬自身。

追溯千年史卷，因贪念而折戟沉沙者，早已写成一部沉重的警示录。商纣王初登大殿时，也曾有过励精图治的片刻，可当他沉溺于酒池肉林的奢靡，贪图妲己的媚惑，掠夺百姓的膏血，便再也听不进毕干的忠言，看不见朝歌城外的烽火。最终鹿台自焚，殷朝覆灭，他用一国的江山，印证了《左传》中“贪人败类”的箴言。春秋时期的智伯，身为晋国六卿之一，手握重兵，却贪得无厌，非要向韩、赵、魏三家索要土地。韩、魏两家暂且妥协，赵氏却坚决不从，最终三家联手，不仅让智伯丢了性命，还将他的头颅制成酒器。智伯至死或许都不明白，不是他的兵力不够强，而是他的贪念早已吞噬了理智，让他看不见身边的危机。

再看秦朝的赵高，本是宦官出身，却贪图权柄，先是篡改遗诏，扶持胡亥登基，后又设计陷害李斯，独揽朝政。他在朝堂上指鹿为马，视君臣纲纪如无物，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却忘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最终秦王子婴设计将他诛杀，诛其三族，而秦朝的基业，也在他的贪婪搅弄下，二世而亡。这些历史人物，哪一个不是曾站在权力或财富的顶峰？可他们都栽在了“贪”字上，就像《庄子》中提到的蝜蝂，“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踣仆不能起”，明明已经不堪重负，却仍要不停地索取，最终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有人或许会说，这些都是身居高位者的贪婪，寻常百姓哪有这般机会？可细想之下，贪念从无高低之分，不过是在不同的境遇里呈现出不同的模样。市井间的小贩，为了多赚几文钱，在秤上做手脚；寒窗苦读的书生，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不惜行贿舞弊；甚至邻里之间，为了三尺宅基地，争得面红耳赤，反目成仇。这些看似微小的贪念，如同蝼蚁蛀堤，起初不觉，等到洪水决堤时，早已悔之晚矣。就像《韩非子》中所说：“饕贪而无厌，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贪念不分大小，只要滋生蔓延，终会成为毁灭的根源。

可世间真的无人能挣脱贪念的束缚吗？并非如此。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并非没有机会追求更好的生活，只是他明白，物质的欲望永无止境，唯有精神的富足才能带来真正的安宁。东晋的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辞去彭泽县令，归隐田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舍弃的是官场的荣华富贵，得到的却是内心的自在与洒脱。还有北宋的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可他始终能在困境中寻得乐趣，无论是“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豁达，还是“日啖荔枝三百颗”的坦然，都藏着对欲望的清醒认知——不是没有贪念，而是懂得克制，知道“知足常足，知止常止”的道理。

“不足不足不知足，人生扰扰奈若何？若要世人心满足，除非南柯一梦兮。”俗谣的结尾，带着几分无奈，却也道破了真相。人这一辈子，若是被贪念牵着走，即便拥有了再多，也永远不会满足，最终只会在无尽的追逐中耗尽自己。就像南柯太守淳于棼，在梦中娶了公主，做了南柯郡的太守，享尽了荣华富贵，可一觉醒来，才发现所谓的繁华，不过是蚁国的一场幻梦。

其实，人生哪有那么多“必须拥有”，更多的不过是“想要拥有”。若能学会放下那些不必要的贪念，看清欲望的本质，或许就能在奔波的世间，寻得一份从容与安宁。毕竟，真正的幸福，从不是拥有多少，而是懂得珍惜所拥有的，明白“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不过夜眠七尺”的道理。别让贪念，把人生变成一场醒不来的南柯梦。

最后再读《叹贪赋》便会别有新意：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思娇娥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又恨无田少根基。

门前置得田千亩，又恨出门无马骑。

槽头扣了骡和马，又恐无官被人欺。

一品当朝为宰相，又想山河夺帝基。

心满意足为天子，又想长生不老期。

一旦求得长生药，再与上帝论高低。

不足不足不知足，人生扰扰奈若何？

若要世人心满足，除非南柯一梦兮。

陆惟华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