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说起俺卢氏的春,最先从心口冒出来的不是桃杏,是漫山漫岭的槐花。俺这地界,是老天爷给槐树量身造的窝——熊耳山、伏牛山像俩扎着马步的壮汉,把县城稳稳护在中间,山坳里、沟坎间全是缓坡,刚好容得下槐树扎根;洛河、灌河绕着山转,河边冲积出的沙土地松松软软,槐树的根能扎进去好几丈深,吸足了河底的湿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俺卢氏的天也知趣,一年到头平均12度多,不冷不热;雨也下得匀,700来毫米全浇在节骨眼上,开春抽芽时一场,开花时一场,从不让槐花渴着。山里的泉水更金贵,清凌凌的,捧起来喝一口甜丝丝的,含着啥矿物质俺说不清,只知道用这水浇的槐树,枝桠比别处壮实,花苞比别处鼓溜,连叶子都绿得发亮。你再看那山梁梁、崖碴碴,别处长草都费劲的石缝里,俺这儿的槐树偏要钻出来,枝桠往天上伸,像要够着云彩;河岸边的更泼辣,挨着水长,风一吹叶子“哗啦”响,像在跟洛河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开春的时候,先是枝头上冒出米粒大的绿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没几天就串成了花苞,青绿色的,像一串串碧玉铃铛挂在枝上,晃啊晃的。等清明一过,一场暖雨落下来,“啪嗒”一声,花苞全绽开了——熊耳山的坡、灌河的岸、田埂边的石缝,一下子就白了、紫了。白的是洋槐,一串一串的,像刚摘的棉花挂在枝上;紫的是俺们叫“紫槐”的,花瓣带着淡淡的粉,像姑娘家害羞的脸蛋。漫山遍野的槐花,把光秃秃的山梁染成了花衣裳,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深吸一口,连胸腔里都觉得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俺卢氏人常说“白槐胜雪三分柔,紫槐不输罗兰俏”,这话真没掺假。城里来的游客,举着手机拍个不停,有的站在槐树下转圈,让花瓣落在身上,嘴里念叨“这哪儿是花啊,是仙境嘛!”有次俺见个小姑娘,把槐花别在发间,跟同行的人说“这花比俺在花店买的玫瑰还香”,听得俺心里美滋滋的。</p> <p class="ql-block">槐花一开,最先忙活的是蜜蜂,再就是养蜂人。天刚蒙蒙亮,山雾还没散,养蜂的老周就披着他儿子退伍留下的军绿棉袄起来了——那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却洗得发白,说穿着暖和。他先蹲在蜂箱旁边听,“嗡嗡”的声儿从箱缝里钻出来,像细毛毛雨,这是蜜蜂要出工的信号。他赶紧戴上防蜂帽,拎着蜂扫,挨个儿查蜂箱:有的箱盖缝沾着花粉,黄灿灿的,他用蜂扫轻轻扫下来,攒着给孙子做花粉糕;有的箱门口挤满了回巢的蜜蜂,腿上挂着圆圆的花粉团,像背着小包袱,他就往旁边挪挪,怕挡了人家的路。</p> <p class="ql-block">“得赶在日头晒透花之前,让蜂娃子多采点蜜!”老周一边说,一边打开蜂箱。里面的巢脾上爬满了蜜蜂,密密麻麻的,像给巢脾盖了层会动的黄绒毛。他小心地把巢脾提出来,日头透过槐树叶洒在上面,能看见琥珀色的蜜液在晃,亮晶晶的。旁边的摇蜜机早擦干净了,铁皮桶亮得能照见人,他把巢脾放进去,握住把手“吱呀吱呀”地摇,蜜液顺着巢脾缝流出来,像小瀑布似的,落进桶里“滴答滴答”响,那声儿听着就甜。</p> <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蜂场就热闹成了一锅粥。老周的媳妇提着竹篮送早饭,里面是槐花蒸菜和玉米糁粥,刚放下就被隔壁的老李喊去帮忙——老李的蜂箱多,有二十多箱,今天出蜜多,摇蜜机转不过来。山路上,合作社的小伙子骑着摩托来拉蜜,车斗里装着空桶,“突突”的声儿老远就能听见,车把上还挂着给老周带的新草帽。有时候,驻俺这儿的兵娃子也来帮忙,穿着迷彩服,帮着搬蜜桶、修蜂箱棚,有次刮风把棚子吹歪了,兵娃子们愣是顶着风把棚子扶正,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淌,老周看着心疼,非要给他们塞槐花馍,他们笑着摆手说“叔,不用,这是俺们该做的”。</p> <p class="ql-block">山里头热闹,村里头更热闹。槐花开的时候,俺卢氏人都爱往山里跑,挎着竹篮,拿着钩子,去捋槐花。姑娘们穿着花衣裳,在槐树下捋,花瓣落在头发上、衣襟上也不管,嘴里还哼着俺这儿的山歌,调子脆生生的;老太太们动作慢,坐在石头上,把捋好的槐花往篮子里摆,摆得整整齐齐的,嘴里念叨“给城里的孙娃带点,让他尝尝老家的味,别忘了根”;小娃子最疯,追着蜜蜂跑,或者捡地上的槐花往嘴里塞,甜得眯着眼喊“娘,这花比糖还甜!”有的小娃子还会比赛谁捋的槐花多,输了的就给赢的人当“小跟班”,跟着跑前跑后,笑声能传老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满山里的笑声,比花香还浓。一群大妈边捋花边拉家常,说谁家的娃考上大学了,谁家的蜜卖了好价钱,说得起劲了还会唱两句;城里来的游客,有的铺着野餐垫,摆上从村里买的槐花蜜,用勺子舀着吃,甜得直咂嘴;有的跟着俺们学捋槐花,笨手笨脚的,把花瓣撒了一地,惹得大伙笑,他们自己也笑,说“这活儿看着简单,做起来还真不容易”。有时候,有人忍不住唱起来,俺卢氏的山歌调子高,在山谷里荡着,其他人也跟着合,笑声、歌声混着花香,把整个山都填得满满当当的,比赶庙会还热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槐花采回家,俺卢氏人的厨房里就飘起了香。先把槐花淘三遍,第一遍洗灰尘,第二遍泡杂质,第三遍用清水过一遍,捞出来沥干,水珠挂在花瓣上,像小珍珠。接着就忙开了:有的拌上面粉,撒点盐和十三香,上锅蒸,出锅的时候浇上蒜水、滴几滴香油,那叫“槐花麦饭”,外酥里嫩,咬一口全是春的味,配着玉米糁粥吃,能吃两大碗;有的和肉馅拌在一起,包成饺子,皮薄馅大,咬一口汁能流出来,鲜得人直咂嘴,俺卢氏人过年都爱包槐花饺子,说吃了能甜一整年;还有的直接炒鸡蛋,金黄的鸡蛋裹着雪白的槐花,看着就有食欲,老人小孩都爱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俺卢氏人还会变着法儿吃槐花:把新鲜槐花晒成槐花干,冬天泡水泡茶,喝着清心;或者做成槐花酱,把槐花和白糖熬在一起,装在玻璃罐里,抹在馍上吃,甜得很;更有会琢磨的,用槐花酿酒,槐花酒清冽冽的,喝一口带着花香,逢年过节招待客人,客人都说“这酒比城里买的白酒还醇”。每到这时候,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飘着香,从乡下的瓦房飘到城里的单元楼,连街上的风都是香的。城里来的游客,要是赶上了,准要讨一口尝尝,吃完了还问“婶子,这咋做的?俺回家也试试!”有的还会买些槐花干、槐花酱带回去,说要让家里人也尝尝卢氏的味。</p> <p class="ql-block">要说这槐花最金贵的,还是能酿出俺卢氏的槐蜜。俺这儿的槐蜜,是出了名的“琥珀蜜”,颜色像茶珀,清亮亮的,没有一点杂质,舀一勺能拉出老长的丝,断了还会回弹。入口先是槐花的清香味,再是绵长的甜,不齁人,咽下去喉咙里还润乎乎的,比城里买的蜜正宗多了。以前,俺卢氏人酿了蜜,大多自家吃,或者送给亲戚;现在不一样了,槐蜜成了俺们的“致富蜜”——山脚下的合作社,把蜜装在玻璃罐里,贴着“卢氏槐蜜”的地理标志,发往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县城的电商直播间里,主播举着蜜罐,对着镜头舀蜜,弹幕里“要两斤”“给爸妈买”“再拍一罐送朋友”的消息刷个不停,有时候一场直播就能卖出去几百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养蜂的老周,现在日子过得红火。他说以前养蜂靠天吃饭,蜜多了卖不出去,只能愁;现在合作社帮着找销路,还请专家来教技术,教大伙怎么让蜜蜂多采蜜、怎么保证蜜的质量,一年能卖好几千斤蜜,“娃子在城里上学的钱,老伴儿看病的钱,盖新房的钱,全靠这蜜呢!”俺卢氏还有不少像老周这样的人,有的养蜂,有的种槐树,有的开农家乐卖槐花美食,靠着槐花、槐蜜,把日子过得甜滋滋的。村里的路也修宽了,以前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变成了水泥路,拉蜜的车、游客的车都能顺畅地走,大伙都说“这槐花,真是俺卢氏人的福气!”</p> <p class="ql-block">在外头打工的卢氏人,一到槐花开的季节,就格外想家。俺隔壁的小王,在深圳上班,每年这时候都要给家里打电话,问“娘,槐花谢了没?今年的蜜酿了多少?俺想吃您做的槐花麦饭了”。去年他回来,专门去槐林里坐了半天,抱着老槐树,把脸贴在树干上,说“还是家里的槐花香,城里的花再好看,也没有这股子劲儿,闻着心里踏实”。有的在外头的人,托家里人寄槐花、寄槐蜜,收到了就分给工友,说“尝尝俺老家的味,这是俺卢氏的宝贝!”有次俺在网上刷到个视频,一个卢氏姑娘在外地,用家里寄的槐花做麦饭,配文说“吃到嘴里,就像回到了家”,下面好多老乡评论,说自己也想家了,想家里的槐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俺也常想,俺卢氏的槐花为啥这么招人疼?不单是因为它好看、好闻、好吃,更因为它懂俺卢氏人的心——它在贫瘠的山梁上扎根,不怕苦,像俺卢氏人一样泼辣、实在;它把甜香、甜蜜都给了人,不藏着掖着,像俺卢氏人一样热情、厚道。现在,俺县里还在种槐树,荒山坡都栽上了,合作社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还办了“槐花节”,吸引更多游客来俺卢氏看槐花、吃槐花、买槐蜜。连兵娃子们都帮着栽树苗,他们说“要让卢氏的槐香,一年比一年浓,让卢氏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次槐花谢的时候,俺都要去槐林里走一圈,捡几片落下来的花瓣,夹在书里。等冬天的时候翻出来闻,还能闻到淡淡的香。俺总觉得,这槐花就是俺卢氏的魂,它在,俺卢氏的春就在,俺卢氏人的念想就在。等明年开春,槐花再开,俺还去山里捋槐花、闻槐香,看着蜂娃子采蜜,看着大伙笑着、闹着,看着俺卢氏的日子,像槐花一样,过得热热闹闹、甜甜蜜蜜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