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吴珠黁与南开校长杨石先的百年家风</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吴小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历史的尘埃里,有些文字会呼吸。一张民国三十六年的寿启,纸薄如蝉翼,墨迹却力透纸背,它开篇便道:“杨母吴太夫人百龄正寿谕男嘉辰等届期勿行,称祝以符信念特启。” 没有庆典的预告,只有一场精神仪式的宣告。这纸文书,是一位名为吴珠黁的百岁老人,留给纷扰俗世的一则清澈寓言。她,是南开大学校长、中国化学界泰斗杨石先的祖母。当我们试图拼凑这对祖孙跨越时代的精神图谱时,会发现那源头活水,正源自这份“勿行称祝”的决绝与清醒,源自一个家族在百年跌宕中不曾褪色的底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要理解这份特启的重量,我们必须先走进它的全文,聆听字里行间一个世纪的回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杨母吴太夫人百龄正寿谕男嘉辰等届期勿行称祝以符信念特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慈吴太夫人,字珠黁,生于清道光戊申年(1848年)十月十八日。当今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十一月三十日(即旧历十月十八日),为百龄寿诞正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太夫人籍皖泾县,为吴云樵总宪之曾孙女、吴伯瑺公(之巨)之次女也。幼怀聪颖,元识超然,邑里耆宿见者称异。旋值皖南风紧,随乡人避荒谷草莱中,身履艰危,惊心动魄,烈日蒸曝,面目为焦。然物态世情因困衡而日增益,露宿风餐,间关越境,迟之又久,遂达洪都滕王高阁。江渚登临,回首乡关,勿勿羁旅,经庐陵至大庾,诵欧公文,补长途课。回雁高峰、陇梅峻驿风景,异乡遇安,随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外祖伯瑺公绩学多闻,不警富贵,不戚戚贫贱,诲人困学。为先人困,不惜金丹相假。家慈随宦入湘,沐二老训,守闺范,基严体,弱针黹烹调外。伯瑺公为亲处医方,兼授本草,令熟检以明纲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岁丁卯年(1867年),二十归我先严伯新公,得资内助。维时先祖礼南公以翰林学士督学四川,先严川湘亲迎,往来崎岖山路。学政差满,眷属同取道川江,兵书剑峡、白帝城高,纵览瞿唐,轻舟千里。皖垣初复,旧居已失,家慈遂侍奉重闱,居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已巳、庚午之交(1869-1870年),曾祖妣及先祖相继谢世。十年学士,两袖清风,处膏腴而不自润,所以严先勤恪公传家之训,而惟恐失者也。家无恒产,衣食之谋日迫,家慈随先严内外支柱事,堂上必求竭欢心。性慷爽,当匮乏时,恒质钗换酒以款来宾;及有余时,每不惜倾囊以扶困,以故族党称贤,亲知赞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民国四年(1915年),先严见背,家慈遂由沪而苏、而宁、而北平以就养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平持躬惟谨,驭众以宽。有男女十一人:长男嘉辰,生于同治戊辰(公元1868年);除次男及女三人已故外,男女存者七人。孙男女二十有一:留学得博硕士者石先与疏非;机械系得特许工师者僅继曾一人;商科二人,美术一人;国内毕业师范、经济各科者亦仅数人。曾孙男女有十三人:中外大学毕业者三人,未毕业者三人,余中小学或幼稚。此太夫人本系分支之大较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慈早岁多病,药鐺不离。儒医熊君以长亲莅诊,指导经年,探源得力。中年勤运动,强营卫,血气以和。就养北平后,始研佛学,继勤诵经,屏绝荤腥,日惟蔬食。黙察体气,似与前无多轩轻。目力早久昏不明,近偶然较前能视;手腿虽转侧不灵,日惟高卧,然能耐性不以动心。虽扶持需人,步履不便,而体自丰腴,番番黄发,神识未衰,此或由于用志不分所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近以百龄寿诞在即,特谕男嘉辰等勿行称庆,体上帝好生之德,具释氏慈善之观,符立已惕属进修、达惕属进修人之信至。愿天道亏盈而益谦,此嘉辰等所以不敢不遵慈训。况有余积善理贵培留,抑亦子孙应负之职责也。所有不敢铺张庆祝下情,惟谕道诸公、社会贤达、亲友至好鉴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杨嘉辰谨具特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并非一篇冰冷的家族档案,而是一部用生命书写的史诗。它从1848年的皖南泾县启幕,吴珠黁降生于那个名为茂林的古镇,她是吏部尚书吴芳培的玄孙女,举人吴棫的曾孙女,举人吴朝宗的孙女,学者吴之巨的次女。这个头衔累累的家世,赋予她的并非仅是闺阁绣楼的安逸,更是一种深植于血脉的“文化基因”。文中说她“幼怀聪颖,元识超然”,乡里宿儒见之称异,可见其灵慧早露。然而,命运的第一次淬炼很快来临。“旋值皖南风紧”,这轻描淡写的六字背后,是太平天国战火席卷南中国的惨烈图景。她随乡人避祸于“荒谷草莱”,在“烈日蒸曝”下面目焦黑,经历着“惊心动魄”的流离。这段逃难经历,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让她过早地见识了生命的脆弱与世事的无常,却也锤炼出她异于常人的坚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尤为动人的是,在“露宿风餐间关越境”的困顿旅途中,她的精神世界并未荒芜。当一行人“迟之又久,遂达洪都滕王高阁”,她于江渚登临,回望来路,心中所感并非仅是离愁,更有对“回雁高峰、陇梅峻驿”风景的领略。这是一种何等强大的内心力量!在朝不保夕的逃亡路上,她依然保有对山川之美的感知力,这或许正是其“元识超然”的底色。她的父亲吴之巨,“绩学多闻不警富贵,不戚戚贫贱”,不仅教她女红中馈,更“为亲处医方,兼授本草,令熟检以明纲要”。这非同寻常的教养,使她超越了传统女性的知识边界,拥有了医药知识乃至一种朴素的科学认知方法。这粒知识的火种,在她心中埋下,日后将在她的孙辈杨石先身上,燃成追求现代科学的熊熊烈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十岁归于杨伯新公后,她的人生与一个同样崇尚学问的家族紧密相连。她曾随宦入湘,又因公公督学四川而“取道川江,兵书剑峡、白帝城高,纵览瞿唐,轻舟千里”。这些壮游经历,进一步塑造了她开阔的胸襟与不凡的器识。然而,家族的顶梁柱——“十年学士两袖清风”的祖父与曾祖妣相继谢世,家道瞬间中落,陷入“家无恒产,衣食之谋日迫”的窘境。在此危难之际,吴珠黁与丈夫“内外支柱”,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她“性慷爽”,在匮乏时竟能“质钗换酒”以维系待客之礼;稍有余裕时,则“不惜倾囊以扶困”。这份于困顿中不失体面、于微末时不忘济人的风骨,赢得了“族称贤亲”的普遍赞誉。这不仅是她个人的品格闪光,更是她为整个家族,尤其是为懵懂中的孙辈杨石先,所上的关于尊严与慈悲的第一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民国四年,丈夫的离世让她的人生步入晚景。她“由沪而苏、而宁、而北平以就养”,这段漂泊,是一位传统女性在时代变局中的无奈,却也见证了她的从容与适应。在北平,她找到了晚年的精神归宿——研习佛学,勤诵经书,屏绝荤腥,日惟蔬食。这份信仰,于她而言,并非消极的避世,而是主动的精神修炼。特启中描绘她晚年“目力早久昏不明”,“手腿虽转侧不灵,日惟高卧”,却能“耐性不以动心”,最终达到“体自丰腴,番番黄发,神识未衰”的境界。这种身体虽衰而精神愈明的状态,正是她“用志不分”的修养功夫所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于是,我们便触及了这封特启最核心、也最令人动容的部分——“近以百龄寿诞在即,特谕男嘉辰等勿行称庆”。她要求子孙“体上帝好生之德,具释氏慈善之观”,将祝寿之资转化为修行向善之实。她援引“天道亏盈而益谦”的古训,这不仅是谦抑,更是一种深刻的文化智慧:对“满”与“盈”的警惕,对“亏”与“谦”的持守。在她看来,生命的圆满,从来不是喧嚣的庆典所能标注,而是内在德行的沉默积累与向外善行的无声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吴珠黁这位看似居于内宅的祖母,与她的孙儿、南开校长杨石先之间,那一条虽未明言却无比坚韧的精神纽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杨石先,这位诞生于1897年的未来科学家,他的人生抉择与事业基石,处处可见祖母所代表的家族文化的投影。当他选择化学这门近代科学作为毕生志业,其背后,未尝没有祖母自幼所授“本草”知识所引发的、对物质世界本源的好奇。当他执掌南开,在抗战烽火中率领师生南迁,于昆明组建西南联大,在极端困苦中维系中国教育的薪火,他所展现出的那种“处膏腴而不自润”的清廉、以及“家无恒产”却要“内外支柱”的担当,与祖母在家族困顿中质钗换酒、倾囊助人的风骨何其神似!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韧性:无论外在环境如何崩坏,内在的精神秩序与责任担当永不坍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吴珠黁对杨石先的“恩重如山”,正在于此。这份恩情,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哺育之私,而是一种宏大、深沉的文化传递。她,以及她所来自的那个泾县茂林吴氏家族,为杨石先构筑了一个强大的精神“子宫”。在这里,学问不是功名的阶梯,而是探求真理的路径;困苦不是命运的惩罚,而是淬炼品格的砥石;个人的成就,最终必须融入对家族、对社群、对国家的责任之中。她晚年由儒入佛的精神历程,以及“勿行称庆”的最终嘱托,更是将一种超越性的价值观——克制、内省、慈悲、利他——无声地注入了家族的血脉。杨石先一生淡泊名利,将全部心血奉献于南开与中国化学事业,其精神内核,正与祖母的这种超越世俗功利的人生观遥相呼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吴珠黁到杨石先,我们看到的是一部微缩的的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一位是深植于传统土壤、历经沧桑而不失其志的贤母,一位是拥抱现代科学、引领风气的先驱。他们仿佛站在时代的两端,却由一条看不见的、名为“家风”的桥梁紧密相连。这条桥梁,以“诗书传家”为基石,以“坚韧克己”为桥墩,以“慈悲济世”为护栏,渡送着家族的灵魂,穿越了晚清的颓败、民国的纷乱,抵达了新生的彼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份百岁寿启,便是这座桥梁最庄严的铭文。它沉默地告诉世人:真正的纪念,有时恰恰在于拒绝纪念的形式;真正的传承,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日常与最决绝的沉默之中。吴珠黁的百年人生与杨石先的科教伟业,共同印证了一个朴素的真理:无论时代如何跌宕,那些由家族女性以生命意志践行的品格——那份源自古老文明的坚韧、豁达、勤学与慈悲,永远是后世子孙能够带往未来的、最可依靠的行囊。这,便是穿越百年风雨,依旧能让我们心灵为之震颤的家风力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