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念念不忘

马静昌

灵堂崩雷声，儿心坠九渊。 沪上惊电召，驰车若离弦。 踏碎故里泥泞月，撞见奠字裂心肝。总道娘是福寿人，逢凶化吉渡难关。忆昔炊烟绕梁时，蒸笼开处百味鲜。花馍枣山娘手制，阖家年味她为先。满院童稚围身侧，故事歌谣润心田。疑难字句细细解，师恩原在慈母间。最叹婆媳天伦情，笑语盈盈胜春暄。祖母香功舒鹤骨，娘侍汤药病榻前。自言添乱心愧疚，儿听此语泪如泉。一生谦善终不改，春蚕到死丝方完。守灵长夜对孤灯，半生憾事涌胸间。因我讷言失机缘，赖娘焚香祈苍天。两颗荷包蛋，嵌着百般愿。 此情如山重，欲报已惘然。钟表滴答催心肝，悲悔奔涌脱鞁鞍。娘在棺中静，儿跪灵外寒。 从今呼娘娘不应，唯见白烛泪阑干。 ——跪送慈亲入青山！ 娘走了。 2025年10月26日，我站在灵柩前，默默无语。身子一下子像被抽空似的，瘫软下去，久久没有动弹。早上在上海，突然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晕倒了。手机那头，隐约传来妹妹的哭泣声，我的心狠狠一揪。虽有不祥的预感，心底却仍固执地存着一分侥幸：母亲是个有福之人，过去多少次都逢凶化吉，这次，大概也能安然度过吧？ 我慌忙向主管请假，让儿子立刻订最早一班高铁。一路心急火燎，忐忑不安，一路上风景阴晴变幻，车过合肥，我已看到梦幻之城伫立苍茫天地间。赶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老家刚下过雨，路上片片水汪晃眼。夜色里，我在斑驳陆离的灯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盼望着这仅仅是母亲给我的一场虚惊。 直到走进家门——偌大的灵棚赫然立在眼前，正中间那个“奠”字，用黑粗的线条写着，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碎了我所有侥幸。堂屋里，娘的灵柩静静地等着我。我姗姗来迟！我姗姗来迟了！ 今夜注定无眠。守灵，这个残酷的字眼，刺痛着我的心。太快了！我的思绪无法控制地飘回从前。我一直以为娘会长命百岁。记得她刚医治好双眼时，那份重见光明的欣喜；她努力挺直了操劳一辈子的腰背，笑声是那样爽朗，精神是那样抖擞…… 在我印象中，娘的一生，是由“温暖”二字写成的。 我家是个大家族，人口众多，可娘从未与谁红过脸。她的包容与大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小时候过年蒸馒头。蒸花馍、枣山、粉丝包、豆沙包，这几家的大事，年年都是从我家开始。并非娘喜欢占先，而是妯娌们都不愿打头阵——那意味着要招待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刚出笼的两三锅馒头包子，转眼就会被孩子们消灭干净。娘却总是欣然接过这最累的“头锅”，用腾腾的热气和满足的笑声，开启整个家族的年味。 童年日子虽苦，可回想起来，却满是窝窝头的香甜和疙瘩汤的暖意。一家人在一起，笑声就没断过。我总记得煤油灯下，娘摇着纺车嗡嗡地纺线，我们兄妹仨就挤在她身边，听她讲故事、哼小曲。那歌声悠悠的，比线还长。等织布机一架起来，整个屋子就像有了艘“航空母舰”。娘坐在上头，手脚并用地忙碌着，梭子飞来飞去，那时的她，不像我的娘，倒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正领着咱们全家人，把苦日子织成布，把穷光阴踏在脚下。 娘曾做过一段时间老师，而她，也确乎终身都在行使着教师的使命。我家屋里，经常不自觉地就聚满了一院子小孩子。她教大家唱歌、讲故事，遇到谁有不懂的难题，她总会摘下手中的活计，耐心地俯身讲解。那一刻，她不仅是我们的母亲，更是整个童年里最温暖的一束光。 而娘的善良里，总带着一份让人心疼的体贴。记得有一次她病了，在聂付庄住院。我接到电话匆匆赶回家，一路心焦。谁知一见面，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开口第一句竟是：“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们往家跑，给你们添乱了。” 我的娘哟，您这说的什么话！我是您的儿子啊，这怎么会是添乱？天下有哪个儿女，不盼着父母健康平安？能守在床边照顾您，是我这辈子都应尽的本分和福气啊！ 在农村，婆媳矛盾本是常有的事。但我娘与奶奶的关系，却始终亲切融洽。 娘总是顺着老人的念想，处处体贴。当然，这也得益于我奶奶是一位极其开通明理的人，天生一副菩萨心肠。我总记得她笑呵呵打牌的模样，也记得她做香功时的身影——“大鹏展翅”、“举首望月”、“童子拜观音”，一招一式间，竟真有几分鹤发童颜的生气。起初，奶奶生活尚能自理；后来年岁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偏偏这时，娘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日渐佝偻，行走蹒跚。两个都需要被照顾的人，却仍在彼此牵挂、互相心疼。奶奶看在眼里，心中满是说不出的难过与担忧。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灵前长明灯微微摇曳，我守在一旁，睡意全无。身为长子，我比谁都更清楚地感受到娘那份静默的偏爱。或许因我从小性格拘谨，不善表达，她从不言说，却把所有的祈愿都托付给了神明——她常年烧香拜佛，无比虔诚，那袅袅青烟里，藏的是她希望我变得强大、顺遂的默默祝福。娘爱每一个孩子，但从不溺爱。这份智慧与疼爱，也延续到了孙辈身上。我至今记得，每逢我儿子考试，娘总会用筷子，小心翼翼地为他夹起两个完整的荷包蛋，轻轻地放在碗里。她看着孙子，眼里满是慈祥的鼓励，嘴上念着：“吃下它，考个一百回来。” 我奋笔疾书，向娘倾诉我的心声我的心曲，文字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板啊，由于我不善于演讲，缺失机遇，由于我性格内向，也失去一些朋友。这些，娘明白，娘懂得，总是对我说一切都会好的。 钟表脚步的哒哒声在夜里多么清脆，如同我情感的流水奔腾不息，我从未和娘说这么多话，我欠您的哟，它们如脱缰的野马呼啸而去，势不可挡。娘啊！儿子是爱您的哟！ 在午夜，我祈祷，我忏悔，我祝福！娘一路走好！ 此刻，我唯有奋笔疾书，向娘倾诉所有未曾说尽的心声与心曲。文字，是我的长处，却也是我的短板。正因我不善言辞，在人生的关口错失机遇；也因这内向的性格，曾弄丢过一些朋友。这些深埋心底的遗憾与困顿，娘都明白，娘都懂得。她总是轻轻对我说：“别急，一切都会好的。” 午夜的钟表滴答作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如同我此刻情感的洪流，奔涌不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您说这么多话。我欠您的，何止是这些话啊！它们此刻如脱缰的野马，呼啸而去，势不可挡。 娘啊！儿子是爱您的哟！在这子夜时分，我为您祈祷，我向您忏悔，我为您祝福。娘，您一路走好！ 此时此刻，我像一只迷失的孤船，永远失去了那片最温暖的港湾。娘啊！今夜我为您守灵，也求您陪着我这最后一程。往后长长的日子，是您睡在里头，我跪在外头。我们就这样相依相偎，一如从前——我陪着您，您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