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从西藏回来后,根据所记素材补写了七篇散记,这一篇是终结篇。)</b></p> <p class="ql-block"> 六月十五日早上,在米林的酒店与女儿告别后,我要赶到那曲。米林距那曲七百多公里,虽然可以走很长一截京藏高速,但它毕竟是世上海拔最高的高速,我还是有丁点顾虑的,生怕不能一天赶到那曲。甫一上高速就开始犯困,哈欠连天,这是明显的高原反应,我坚持着不吸氧,相信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力能扛过去。</p><p class="ql-block"> 下午一点多,在松赞工布出口下高速,刚驶出匝道,见一年轻男子朝我招手,他举着一张写有“搭车”的白纸牌。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在距他百米处停下来了。这次二十余天的藏地孤旅,见过了太多的不相识的驴友出手相助的事例,我也接受过陌生驴友对我的帮助。所以,我停车问个究竟全出于本能。</p><p class="ql-block"> 我下车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说想搭个便车去墨竹工卡。我同意了。若是远途,我是不敢让陌生人搭车的,墨竹工卡县城就在眼前,几十里就到了,它也是我的必经之地,顺带他一把也无妨。</p><p class="ql-block"> 他的双肩包大大的,背包的整个背面缝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搭搭搭,我要去拉萨!”这孩子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他说他是左贡人。他身材不高,圆溜溜的脸上满是太阳强辐射留下的酱红色,脸上还有两个酒窝,眯眯眼,很有喜感。他连声说“谢谢大叔”,我说该喊我爷爷。这孩子灵光,立马改口喊我“爷爷”,喊得甜腻腻的。</p><p class="ql-block"> 进了墨竹工布城,我留他一起吃中餐,他笑眯眯地点头哈腰:“谢谢爷爷。”</p><p class="ql-block"> 我们面对面吃重庆小面,我问他要不要喝两口酒。他只是笑,不说话,但那表情是默认了。我给他要了两听冰镇啤酒。</p><p class="ql-block"> 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他的故事。他说他是个徒搭,刚高考完,想徒步去拉萨。我问他徒搭是什么意思,他说徒搭是在徒步中搭顺风的人,徒步能磨练人的意志,搭个便车还能省下旅行成本。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徒搭这个词,也是第一次见着徒搭。</p><p class="ql-block"> 他的父母远在乌鲁木齐工作,他一直跟外公外婆生活,这次做徒搭是瞒着父母的。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次远行的原因。他羞涩地笑了笑,酱红色的面容似乌云一般弥散开来。他说这次出来缘于一场没开始就结束了的爱情。</p><p class="ql-block"> 高一时,他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他的高中同学,那女孩儿叫白雪。一天,他鼓足勇气跟女孩说,以后我每天给你送早餐,每送一次你给我三元的劳务费。女孩拒绝了,说早就有人给她送餐了,而且还是免费的。他绝望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他不该用讨钱的方式示爱,他说,他太缺钱了,父母离婚再婚,不再管他,外公外婆身体不好,吃药都成问题,一把碎银对他都是极珍贵的。</p><p class="ql-block"> 他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面,似乎还馋欲未尽,我给他又买了一碗重庆小面。</p><p class="ql-block"> 他说他去年暑假就徒步去过拉萨,这次是要沿甲察古道到山南的察部寺。他说察部寺有个高僧,是原始苯教的忠实信徒,造访这高僧是为了得到提悟,巴望着高僧告诉他何为爱情的信仰。</p><p class="ql-block"> 他说去年在八宿去拉萨的途中,遇见了一个去拉萨朝圣的老阿玛,老阿玛五体投地地磕长头让他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从老阿玛身边急匆匆地走过,老阿玛说:“年轻人,慢一点,别那么心浮气燥,朝拜的人都是七步一磕地走,你指望搭别人的车,你有信仰也是不真实的。”</p><p class="ql-block"> 他回过头,见老阿玛人高马大的,氆氇已是破烂不堪,一束辩子盘在头顶,头上还戴着一个紫色的花环。老阿玛疲惫不堪,但她的目光清澈如水。</p><p class="ql-block"> 他停下脚步,老阿玛要他让她一道,说磕长头的人匐身起步后,七步之后必有一磕,少了一磕就是对神灵的不敬。老阿玛告诉他“年轻人,别急燥,像我这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这就是你的信仰”。</p><p class="ql-block"> 他不解,疑惑地看着老阿玛,心想,信仰就如此简单吗?他蠕动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在他的记忆里,他们见过的人,没有一个人是有信仰的,而且谁都没纯粹过,爸妈离婚,为一间破房子闹得你死我活,学校变着法要他们交补课费,读高中的弟弟为了吃饱肚子偷别人家的牦牛肉……他们的信仰在哪里?难道我非得要像老阿玛这样经年累月地磕长头,手摇转经筒,用身体丈量大地,这才叫信仰吗?</p><p class="ql-block"> 老阿玛看出了他的疑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年轻人,我相信你是有信仰的。”</p><p class="ql-block"> 他笑了笑,正准备上路继续行走时,老阿玛把她头上的紫色花环戴在他的头上。瞬间,他觉得享受了人生最辉煌的一次加冕。老阿玛说,这花环上的花是她一路在靠近神山冰雪最近的地方采摘的,每一朵都带有神的旨意。</p><p class="ql-block"> 他说,那天正是他的生日,他说老阿玛的花环是他十八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朝着南迦巴瓦峰的方向默默地许愿,不为征服,不为高考中第,只为他爱着的白雪。</p><p class="ql-block"> 他问自己,他这样虔诚地行走,是不是为了一个信仰。</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他一直在为这个信仰努力着,只是他没意识到这就是他的信仰。</p><p class="ql-block"> 去年,他从左贡去拉萨,一共朝拜了十四座雪峰,每到一处,他都会面对神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白雪,我爱你”。他没时间、没能力登顶雪山,若是有,他会在他登顶的雪山之巅写上白雪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西藏的每一座雪山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而他所默念的却是一个比雪山之名更美丽的姑娘。</p><p class="ql-block"> 白雪也许不纯粹,在他的眼里,白雪是一块晶莹剔透的自带润泽之光的美玉。</p><p class="ql-block"> 这是不是爱情的信仰,他没说,凭我的人生参悟,我也不便给他定论。</p><p class="ql-block"> 我用一瓶绿茶和他干杯,我想告诉他,所有的信仰都要有兜底的底气,要让信仰从云端落地。但我没说,萍水相逢,我做不了他的师爷。</p><p class="ql-block"> 他猛灌了口啤酒,泪眼婆娑。他站起身,豪气十足地说:“多年以后,我要让自己的孩子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干过一件与众不同的事,就是在人生最初经过的最美雪峰上,写过一个爱的名字,不为征服,只为得到爱。” </p><p class="ql-block"> 我起身和他深深地拥抱,他拍我的后背,我也拍他的背。我没说话,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合十:“扎西德勒。”</p><p class="ql-block"> 他转身走了,走得很悲壮。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双肩背上的“搭搭搭,我要去拉萨”的字样,在高原亘古不变的灿烂阳光下熠熠生辉。</p><p class="ql-block">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在想,他的信仰包含着多少年轻人的激情和勇气啊,它可否给他带来一个光明的未来呢?我也想起了那个每夜披着拉萨皎洁的月光,从布达拉宫悄悄潜入高原的夜空,出走到八廓街幽会情人的年轻喇嘛。他在布达拉宫是王,走入尘世便是流浪的情郎。</p><p class="ql-block"> 仓央嘉措不明不白的死了,他的爱情诗被口语化后,赢得了许多年轻人的青睐,这是爱情和诗歌的胜利,还是信仰无坚不摧的辉煌?不好说。这个为“爱情”朝圣的徒搭最后的结局如何,我没法预见。我想跟他说,凡人难得有真正的信仰,但不可以怀疑信仰,信仰就是动力,但信仰也是有方向的,方向错了,信仰的力量就是毁灭人生的帮凶。</p><p class="ql-block"> 这个年轻的徒搭要朝拜的察部寺高僧能不能让他走出迷宫,为他竖起一个有烟火味的信仰,让他在人生路上越搭越顺,不得而知。</p><p class="ql-block"> 我也要赶路了,也是在一路朝圣。而我是在朝我自己,朝我最亲密的家人。当我一心惦记着家人的时候,总会想到“内圣为王”四个字,我不是生活的王者,但我可做自己的王。</p><p class="ql-block"> 2025/10/27襄阳居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