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秋光正好,粉笔灰在斜阳里打着旋儿,像一群迷路的萤火。我漫步校园,看荷花池前的香樟又将叶子染深了一重。才觉春衫薄,忽而秋风起——竟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这光,也是认得老朋友的。它穿过同样老旧的窗棂,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近乎温存的影子。我瞧着,便有些恍惚起来。三十一年前,在瑶乡那片被群山紧抱的土地上,我第一次站上讲台时,扑打在我脸上的,也是这样的晨光。只是那时的光里,混着草木的腥气,窗外是鸡鸣犬吠,是山里孩子清亮而带着怯意的读书声。如今,窗外是城市规整的车辆声,是另一种遥远的喧嚣。</p><p class="ql-block"> 时光原是位沉默的账房先生,不声不响地,在我发间埋下几缕霜色,在眼角刻下几道细渠。可他的账目却清清楚楚:三十一年讲台,四所学校辗转,数不清的子弟如蒲公英般散入人海。若将岁月装订成册,这该是厚厚的一卷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青春,是在一片瑶乡的云雾里启封的。那时翻山越岭去家访,脚下的青石板被晨露浸润得温润如玉,路旁的翠竹林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孩子们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里新涌的泉水。我在新鲜的讲台前教他们读书、唱歌、讲历史故事,他们则在野地里教我辨认蕨菜与苦笋。曾经的一位男孩,每天都会带一些乡里孩子独有的零食:红薯干、酸萝卜、板栗、花生,时常悄悄塞进我的备课簿里。那红薯的暖意,板栗的清香,穿透时光,至今还熨帖着我的心。</p><p class="ql-block"> 人生海海。</p><p class="ql-block"> 瑶乡的记忆,透着一股子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炊烟的气息。那时我们四个,被命运随意一撒,便落到了这深山里,也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便得了个“四人帮”的名号。现在想来,这名号带着几分戏谑,几分莽撞,却也是那段黄金岁月最妥帖的注脚。我们是真的“帮”——吃住一起,有钱同花,是名副其实的“同袍”。</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是夜里。山里的夜,墨一般浓,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我们那间小小的宿舍,便成了诺亚的方舟,漂浮在无边的寂静里。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用微薄的薪水打牙祭,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乳,也能吃出宴饮的豪情。有钱的时候,那几张票子在四个人的口袋里来回流转,谁发了工资,谁手气好赢了钱,那便是全体的节日,定要走到镇上的小馆子里,炒上一份猪头肉,叫上一碗飘着油花的骨头汤,打上一开水壶米酒,直喝得鼻尖冒汗,浑身通透。我们谈理想,谈谁找到了心宜的人,谈书本里看来的半懂不懂的理论,谈班里哪个孩子最是聪明伶俐,也谈各自心底那点羞于示人的、关于远方的梦。那时我们一无所有,却仿佛拥有着整个世界。那种无忧无虑,那种肝胆相照的亲同手足,是往后岁月里,无论多少华屋美酒,都再难换回的纯粹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海海人生将我们吹散,各自漂向不同的港湾。可我知道,我们生命的根,有一大段是紧紧地、须须络络地缠绕在瑶乡那片土地里的。我这一生的航程,便是从那里扬的帆。</p><p class="ql-block"> 从瑶山到稍大的县城,校门一次次变换模样。教过稚子歪歪扭扭的“人口手”,也陪少年们解析过历史;在高三的晚自习上看过最深的夜,也见证过他们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最亮的眼眸。有个男孩,因家境要辍学去广东打工,我连夜骑车到他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对他父亲说:“让孩子去考吧,学费我来想办法。”许多年后,偶然一次碰见我第一句话是:“老师,您那晚车铃的声音,是我听过最急切的敲门声。”</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日子是喧腾的。课后与三五同事,在简陋的水泥球场上奔跑争抢,汗水酣畅;也曾在深夜的宿舍里,就着一碟花生米,用搪瓷缸斟满米酒,谈诗论赋,击节而歌。二胡的弦音在月色里飘摇,吹破的竹笛声应和着夏夜的虫鸣。那时我们相信,热血可以融化一切坚冰,青春是永远耗不尽的本钱。</p><p class="ql-block"> 解放小学,是我工作的转折,也可以说是成就我的地方,遇上两位赏识我的好校长,让我一改文人的傲气,学会踏实工作少发怨言,更有一生中难忘的“开心姊妹群”,群主带着十二位“开心每一天”的群员,十几年如一日,在忙碌的城区教学生活中学会了接受,学会适应,学会忙里偷闲,学会享受生活!</p><p class="ql-block"> 从何时起,酒戒了呢?不是医嘱,也非誓言。只是烂醉后的某个黄昏,端起酒杯,忽然觉得那浓烈的滋味,不再与内心的节奏合拍。像一曲终了,掌声歇后,该从容地放下麦克风了。篮球场上也跑不动了,曾经迅疾如风的三分少年,如今不得不改为打气排球,只能参加养生运动。更愿在校园里缓步徐行,看玉兰怎样一瓣瓣地舒展,听秋雨如何一声声地敲打残荷。</p><p class="ql-block"> 转而爱上写文写字。不是写论文不是写总结,只是随心记下些零碎的思绪:课堂上一个孩子突如其来的妙问,读书时偶遇的会心句子,梦里依然青翠的瑶山。文字成了新的舟筏,载我渡向更深的宁静。才明白,少年人用身体认识世界,中年人以头脑丈量生活,而到了某个年纪,终于学会了用心去聆听——听时光深处的回响,听生命本身的呼吸。</p><p class="ql-block">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一沓泛黄的照片。第一张是师范毕业时与同窗的合影,青涩的面孔挤在一起,眼睛里有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等待开启的礼物。最后一张是今年教师节,第一届学生特意来看我,还请我喝酒,我清楚的记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三十年了,我们之间已经从“老师”到“兄弟”,无话不说。孩子们叫我老师、爷爷,称呼在变,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却始终还是我。</p><p class="ql-block"> 而我这艘不算坚固的船,能在三十一年的风浪里不曾倾覆,除了那些兄弟姊妹们曾为我压舱,更因我寻得了一座永远的灯塔——我的妻。</p><p class="ql-block"> 二十六年了。这个数字说出来,自己都要怔一下。二十六年,孩子已经从一个婴孩长成挺拔的青年,二十六年,足以让一条街道彻底改变容颜。我们,竟就这样相互搀扶着,一晃眼走了二十六个春秋。</p><p class="ql-block"> 她之于我,是结发的妻子,更是人海的知音。教书的日子,是清贫的,也是琐碎的。备不完的课,处理不完的班级琐事,像永远也扫不尽的落叶。是她,在我烦闷时,默默地递上一杯熨帖的热茶;是她,在秋风乍起时,为我披上一件外衣,那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灯光下飞舞的微尘。我们之间的话,似乎越来越少了,年轻时那些汹涌澎湃的激情,早已被岁月沉淀为炉火里安静的蓝焰,不张扬,却在普普通通年复一年的彼此陪伴、彼此搀扶中持续地供给着温暖。</p><p class="ql-block"> 这半生,从瑶乡的吊脚楼到县城的教学楼,路越走越宽,心却越来越软。教过的学生,有的成了栋梁之材,更多的成为善良的普通人——公务员、快递员、护士、小店店主。他们偶尔发来信息:“老师,今天路过学校,看到你头发又脱落了不少。” 或是在街上突然被认出:“您是雷老师吗?我初中时候您教过我历史!” 那一瞬间,所有的岁月都有了答案。</p><p class="ql-block"> 窗外,晚钟响起,惊起一群归鸟。我看着它们掠过天际,像无数个放飞的梦想。五十岁,原是生命开始变得通透的年纪——终于懂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终于明白,此生最无悔的,是每一个平凡的三尺讲台,每一双被知识点亮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粉笔灰依旧在光柱里旋舞,而我知道,那是我用半生时光,为自己、也为无数途经我生命的少年,施放的一场永不落幕的烟火。</p><p class="ql-block"> 桃李满天下。这话说来有些书面的豪气,可对我而言,那“天下”并非一个辽阔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人生。我见证了他们生命的某一段,像一截短短的铁轨,承托过他们疾驰而过的青春,然后,目送他们奔向更远的远方。这,或许就是一个教书匠三十一年耕耘后,所能收获的最奢侈的秋实了。</p><p class="ql-block"> 五十岁了,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我于天命,似乎仍隔着一层薄雾,窥不真切。但我大抵知道了什么是值得守护的,什么是可以放下的。我知道了兄弟般的友情是荒漠里的甘泉,知道了相濡以沫的婚姻是渡海的舟楫,知道了用心灵去点燃更多的心灵,是此生不虚的凭证。</p><p class="ql-block">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浪涛或许依旧汹涌,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我的船里,载着沉甸甸的情义与记忆,舱里有温暖的灯火,帆上染着无数朝阳与晚霞的颜色。这便够了。</p><p class="ql-block"> 我复又坐下,将那杯凉茶缓缓饮尽。一股微涩后的甘醇,在舌尖悄然荡开。窗外,暮色四合,人间灯火次第亮起,像一颗颗温柔的星辰,落在了凡尘。</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半百述怀</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瑶山云月三十年,墨屑纷飞染鬓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桃李三千成林去,兄弟三五对星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曾将烈酒浇块垒,今把文章付素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半百回眸灯影里,犹闻童子诵书篇。</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