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每年五月,当桅子花的清香开始在小县城的江岸边飘荡时,母亲便会从乡下的老屋来到我这里小住。我知道,这意味着母亲的彩色编织又要开始了。</b></p><p class="ql-block"><b>我的住宅小区楼下,企石坝的堂弟开了间捆条切割店,专门处理服装厂剩余的边角料。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条,在别人眼中或许只是待处理的废料,在母亲眼里却成了宝贝。她几乎每天都要到捆条店里坐坐,回来时怀里总会抱着大卷大卷的布条,花花绿绿的,红的像晚霞,绿的像新叶,蓝的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她的步伐总是轻快的,仿佛捧着的不是废布条,而是什么稀世珍宝。</b></p> <p class="ql-block"><b>母亲把布条抱回房间后,便开始了她的创作。她不用钩针,只凭一双布满老茧却依然灵巧的手,在布条间上下左右地穿行。那些五彩的布条在她的指尖仿佛被施了魔法,听话地交织、缠绕,渐渐显露出垫子的雏形。她的动作娴熟而麻利,手指翻飞间,我常常会恍惚——这哪里是八十多岁老人的手,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巧手的姑娘。</b></p><p class="ql-block"><b>不到几天,母亲的房间里就堆起了八九块大小不一的垫子。圆形的像满月,长方形的像田埂,红绿相间的图案带着几分朴拙的乡土气息。我用手轻轻抚摸,虽然能感觉到些许不平整,但那柔软的触感却让人心生温暖。这温暖,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乡村老家的那些夜晚。</b></p> <p class="ql-block"><b>记忆里,煤油灯下,母亲总在为我们纳鞋垫。麻线在她手中来回穿梭,鞋垫上渐渐开出漂亮的花朵。她做的布鞋总是格外结实,一双能穿好久。那时我们兄弟几个,总是老大穿完老二穿,衣服上打着补丁,脚上的鞋却永远整洁温暖。</b></p><p class="ql-block"><b>冬天来临前,母亲总会忙里偷闲为我们编织毛衣毛裤。我至今还记得那件厚毛裤,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毛线的颜色已经洗得发白,却暖和依旧,在无数个寒冷的早晨和夜晚,它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着我。</b></p><p class="ql-block"><b>在乡下老家,母亲还是编织草绳的好手。金黄的禾草在她手中变成粗大的辫子,这些草绳有的用来捆柴火,有的编织成菜园的栅栏。最妙的是在院子边上,她为丝瓜牵起长长的草绳,让蔓藤顺着攀援而上。不出半月,绿油油的叶子就爬满了草绳,然后便有一条条修长的丝瓜垂挂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曳,成为院子里最美的风景。</b></p> <p class="ql-block"><b>而今,看着母亲房间堆得越来越多的布条垫子,我忍不住问:“妈,织这么多垫子,咱们家也用不上啊。”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说:“你们年轻人火力壮,不觉得冷。小区里那些老姐妹,年纪大了骨头硬,坐在石凳上又凉又硌,这些垫子给她们正好垫着坐。”从那以后,母亲每天出门都会揣上两三块垫子,遇见楼下晒太阳的老人就递过去。她性子开朗,见谁都能聊上几句,送垫子的时候,还会叮嘱一句“坐着暖和,别冻着腰”。老人们接过垫子,都笑着夸她手巧,母亲听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走路都比平时轻快几分。</b></p><p class="ql-block"><b>渐渐地,母亲的编织成了“定制款”。她把一大包粗布条单独放着,说下次回老家带给大嫂,“捆甜叶菊结实,牵丝瓜藤也好用”。她织了块特别厚实的方形垫子,说是给大哥的,“他腰不好,垫着坐顺气”。还给我妻子织了块带花纹的垫子,“开车的时候垫在腰后,舒服”。最上心的是给我的两个小外孙的,她特意挑了最鲜艳的红黄绿布条,织成小小的圆形垫子,非要我赶紧邮寄给远方的女儿,“孩子坐推车里,垫着暖乎”。有天早上我起床,发现客厅的沙发上铺了条长长的布条垫子,红绿相间的颜色和沙发的米色格格不入。我知道,这肯定是母亲的作品。果然,母亲从房间探出头来,得意地说:“我看你冬天总说沙发凉,给你织了条长的,坐着暖和。”我无奈地笑了笑,嘴上说着“挺好”,心里却觉得实在不协调。几天后趁母亲不注意,我把长垫子收了起来。母亲发现后没生气,只是默默地把垫子拆了,重新织成几块小的,送给了楼下的老人。</b></p> <p class="ql-block"><b>可母亲不停编织,也带来了麻烦。那些细小的布纤维像雪花一样,沾在地板上、墙上、床上,甚至我们的衣服上。起初只是她的房间有,后来慢慢飘到了客厅、厨房。妻子每天拖地时,都要抱怨半天:“这布毛子太难清理了,拖完地又粘上来。”我一开始还劝妻子:“妈年纪大了,让她找点事做,心里痛快。”可日子久了,客厅的角落里、沙发底下,到处都是细细的布纤维,连空气里都飘着。我实在没办法,只好跟母亲说:“妈,以后别捡布条回家织了,家里太乱了。”</b></p><p class="ql-block"><b>母亲愣了一下,轻轻说了声“好”。往后的几天,果然不见她大包小包地往家带布条了,只是她的口袋总是鼓鼓的,而且一回到家,她就关上房门。直到有天晚上十点多,我起夜时发现母亲的房间还亮着灯。她向来早睡,这个点早就该睡熟了。我轻轻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母亲坐在床上,被子旁边堆着几卷布条,她正低着头,双手飞快地编织着,动作比平时更轻,生怕吵到我们。我心里一酸,没敢点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间。</b></p> <p class="ql-block"><b>从那以后,母亲开始“藏布条”。她把布条塞进不同的袋子里,有的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口袋里,有的藏在枕头底下,还有的塞进了床底的箱子里。没织完的垫子,她就用被子盖着,或者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次我和妻子帮她整理房间,一下子搜出了二十多卷布条,还有好几块没织完的垫子。母亲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双手攥着衣角,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眼神里带着点委屈和倔强。我看着她,心里又气又疼,却实在说不出责备的话。</b></p><p class="ql-block"><b>后来,母亲索性一大早就下楼去,在超市门口、在大树下公开地编织。那天快到中午十二点,母亲还没回来吃饭。我下楼去找,看见她佝偻着身子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正在完成一条即将成型的长垫子。旁边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静静地等着,眼神里满是期待。我生气地催母亲回家吃饭,她却头也不抬:“就快编完了,这垫子软和,奶奶坐着舒服。”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闪烁着银色的光。那一刻,我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b></p> <p class="ql-block"><b>如今母亲已经八十八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更驼了,可手里的编织从没有停过。我们试过各种方法劝她,让她好好休息,别累着,可她总是嘴上答应,转头又拿起布条。我有时会想,母亲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编织?直到有次看见她把织好的垫子递给一位独居的老人,老人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你啊老姐姐”,母亲笑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编织的从来不是垫子、毛衣或是草绳,她编织的是对家人的牵挂,是对邻里的善意,是藏在岁月里的温暖与爱。</b></p><p class="ql-block"><b>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条,在母亲的手里变成了承载着心意的礼物;那些细密的针脚,缝进了她对生活的热爱。母亲的编织,是她一生的功课,也是刻在我们心里最温暖的记忆。只要母亲还能坐在阳光下编织,只要她的脸上还能露出笑容,我们便会陪着她,看她把平凡的日子,织成最温暖的模样。</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