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记

平平淡淡

退休后的这十多年来，我的许多日子，是消磨在北陵公园那一湾莲花湖畔的。从家到湖边，步子快些，不过十多分钟的光景。春夏秋三季，我总爱背着相机或拿着手机来这里报到。镜头里，盛年的荷花是好的——夏有夏的热烈，碧叶翻涌，红花灼灼，像一群不管不顾的青春；秋有秋的清艳，莲蓬低垂，留得残荷听雨声，那雨声想来也是缠绵的。可我却很少去拍它冬日的模样。霜降一过，沈阳城便毫不客气地摆出了冬天的阵势，每日清早，气温总要跌到零下五、六度去。我心里明白，再不去，就真要错过湖中莲荷一整个轮回了。于是，找了个空闲的上午，将家务琐事暂且搁下，像个赴约的老友，又一次走向那片熟悉的湖。

走近了，站定了，方才真正看清这冬日的“残荷”究竟如何。它们早已失了颜色，不再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那个主角。湖水瘦了下去，泛着幽邃的墨绿色，像是凝冻了的玻璃。那些荷的枯茎，便从这玻璃一样湖水深处倔强地伸出来，东一簇，西一丛，森森然地立着。有的折了，耷拉着，像写坏了的笔划；有的却还挺着，虽焦黑枯槁，却带着一种铁画银钩的劲道，在水面上投下纤长而破碎的影。仿佛是时光老人不经意间落下的一点淡墨。湖畔人员稀少，没有人来此拍照，轻风吹过时，枯硬的茎秆和残叶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而清冽的声响。这哪里还是我记忆中那一片喧闹的花叶？这分明是一幅笔意苍老的金石拓片，是大自然在冬日里留下的一卷无人能懂的狂草，再把远处的拱桥收入其中，也恰似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我端起相机，从取景框里静静地望着它们。起初，是想寻一个完美的构图，将这种残破的美感捕捉下来。可看着看着，心思便从镜头上飘走了，飘到了自己的身上。我从脱下戎装后，已退休十多个年头了。回想离开岗位，过上退休生活，不也正如这一池残荷么？离开了那奔涌向前的职业江河，忽然被安置在一片宁静的、仿佛与世无争的岸上。头两年，也确有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可日子久了，有时曾经午夜梦回军旅，感怀经历的人和事，从而也会莫名生出一种隐隐的彷徨，觉得自己像一根脱离了水面的枯茎，再也感受不到河流的脉搏与温度。家务事是新的缠绕，虽也温暖，却终归是琐碎的，填不满那思想深处忽然空出来的一大片寂寥。

然而，眼前的残荷，它们可曾有过这样的彷徨么？我看是没有的。它们只是静默地站着，坦然地收束着生命的全部气象，将夏日里舒展的叶，蜷成紧握的拳；将秋日里丰腴的蓬，风干成镂空的骨。它们的美，不在于绽放，而在于坚守；不在于获得，而在于失去之后的那份从容。我忽然明白了，我先前所以为的“残”，只是一种浅薄的误解。生命的壮阔，何尝只在于那向上的、勃发的青年与中年？这向下的、收束的晚年，这能将一切繁华看淡，将一切荣辱沉淀为骨骼的晚年，或许藏着更深厚的力量。

　　由此，我便不由得将这残荷与更广大的人生联系起来了。早年读《红楼梦》，感到黛玉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是少女伤春悲秋的雅趣，如今在这北国的寒风里，才品出另一番滋味。那雨声，不再是愁绪，而是天地为这一池坚忍的残骸所奏的、清冷的赞歌。还有南宋的那位画家梁楷，他笔下那幅《六祖撕经图》，笔墨狂放、简练，甚至“残破”，劈柴斫薪，痛快淋漓，全不依循固有的法度。那画中之人，与这水中之荷，精神上是相通的：都是撕去了繁华的表象，直抵生命的本真。人生在世，由青春的饱满，走向老年的“残破”，本是一条自然的路径。重要的是，能否像这残荷一般，在褪尽铅华后，依然保有一副不屈的骨骼，最后能在冰雪之下，做着关于下一个春夏沉静的梦。

风更紧了些，我打了个寒噤，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天将正午，湖面的墨绿色愈发浓重，在阳光的映照下，几乎要凝固起来。那些焦黑泛黄的茎秆，成了剪纸般清晰的剪影。湖面上残荷托月，湖畔垂柳仍绿，我最后按了一次快门，将这一刻的感悟，连同这整个初冬的湖，一同收纳了进去。回家的路上，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肩上的相机里，装着的不再是满目疮痍的残败，而是一池沉默的、却蕴藏着来年整个生机的宣言。而我的退休生活，仿佛也从这残荷的身上，寻到了一种新的、安然的坐标。

文字：平平淡淡

图片：平平淡淡

音乐：《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