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农民

青山有幸(拒私聊)

<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前,我刚到供销社上班不久,有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几次询问我父亲的职业。第一次他买完东西后,很和善地问我:“你父亲是干部吧?”我很礼貌地微笑摇头否认;再次来买东西,他又问:“你父亲一定是个老师吧?”我认真地回答:“我的父亲是农民。”他一脸疑惑地转身离去。后来,我了解到这个“干部模样”的人是原沙铺乡的书记,家住门市部附近。一来二往渐渐熟悉后,他更加固执地认为我的父亲不应该是农民。好奇之余,究其原因,他的逻辑是“闺女肖父”,闺女能传父之美。这位干部的溢美之词令我羞愧又兴奋,不过他的主观臆断正暗合了一件事:自我记事时起,就常听大人们说我长得像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微曲的头发总是往后面梳的一丝不苟,额头宽而饱满,龙眉聚拢,眼睛深䆳而明亮。能说会唱,虽说常年耒耜之勤,但一点不像其他种田人那般粗糙,平时待人接物行为举止不乏儒雅之气。家里再穷再难,没有怨气,跟家人说话轻声细语,从不带脏字;与外人交往更是以礼相待,童叟无欺。我小时候若犯错了,父亲一句“书念到脚肚子里了”就是最严厉惩罚。</p><p class="ql-block"> 听父亲生前说过,他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穷的衣不蔽体,曾上过半年私塾。后来因为家父生病了,身为长子的他只得回家帮大人维持生计。</p><p class="ql-block"> 父亲靠博闻强记,民间奇闻异事信手拈来,对桐城的历史文化也了解不少。受父亲的耳濡目染,张英、张廷玉父子宰相的家风家训我从小耳熟能详,苏惠华女士裁襟励子的故事我常听常新。父亲嗓子好,唱起黄梅戏声情并茂,刚柔相济,黄梅的馨香和雅韵熏陶着我悄悄长大。</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农民,大集体时代很少干拽耙扶犁的活。我记忆中,队长开工的哨子还没吹响,父亲已经扛着锄头走向田野了。他是生产队田间管水员,用我们这的方言说是“劳水的”,又兼生产队粮食保管员。无论干什么,父亲总是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让队长省心、社员们放心。</p><p class="ql-block"> 春夏季节雨水频繁。有时白天刚播种到田间,晚上倾盆大雨。父亲只得由母亲陪伴,披蓑戴笠,一人扛锄头,一人拿铁叉,一头扎进雨幕中。就着闪电的光亮,摸索到秧田边,堵住进水口,疏通出水口,以防刚入泥怀抱的稻种被雨水漂走……雷声震耳欲聋,我在床上瑟瑟发抖。在焦急、恐惧中不知熬了多久,浑身湿透的父母亲终于回来。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问:“打雷扯赫(闪电)你们怕不怕?”父亲边擦水边说:“怕什么?我们还要感谢打雷扯赫呢!不然我们看不见路,更找不到田缺(田的进出水口)啊!”</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家里穷的连手电筒都没有。好在父亲的精神世界富有而豁达。</p><p class="ql-block"> 偶遇大旱之年,两个相邻生产队为抢水而打架的事在所难免。父亲总能顾全大局,主动跟周边邻队沟通协商,不曾因为用水的先后或分配不均而产生矛盾。祠河大队有几块田穿插在我们田中间,父亲一一兼顾到位,力争一荣俱荣,他不愿看到禾苗不秀黄死的场面。天旱无雨,人间有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p><p class="ql-block"> 在我上初中那年实行了田产承包责任制。从此,我家的几亩责任田就成了父亲的乐园,田里的每寸泥土都是他的宝贝,都浸润了他的汗水,凝聚着他的期望和喜悦。</p><p class="ql-block"> 暑假期间,我也下田干活了。清晨,我跟着父母下田拔秧。父亲的要求很高,一株一株地拔起来,齐整地拢共在一起,再在水里稍微摆一摆,洗去一些泥巴,然后用稻草扎起来。当我因蚂蟥的穷追猛叮而想当逃兵时,父亲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清代桐城派才子方苞有关稻草扎秧的妙对:</p><p class="ql-block"> 稻草扎秧父抱子,竹篮装笋母怀儿</p><p class="ql-block"> 稻草扎秧在手,竹篮装笋在哪呢?我眼前仿佛一提篮美少妇正款款走来,近前一看,果然嫩笋偎在篮中。好一个“父抱子”,好一个“母怀儿”!应时应景的妙对,感化人的骨肉亲情,于我而言,真是一针强心剂。</p> <p class="ql-block">  拔好秧苗接着该插秧了。父亲的水田平整得像一面镜子,连白鹭飞过都不忘低旋映照一下自己的秀姿。我紧随父母身后,他们插六行,我三行,春蛇秋蚓般尾随。水田一半青绿时,父亲也许兴致使然,也许想现身说法、言传身教于我,随口吟诵了一位出家人路过插秧人的田边时即兴诗一首:</p><p class="ql-block">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p><p class="ql-block">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p><p class="ql-block"> 好一首情景交融、蕴含深刻的哲理诗,看似退步,实则向前,以退为进的思想一直影响着我、鞭策着我。其实,真正影响我的不只是这首诗,还有父亲的人生智慧和格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时序更替,岁物丰成。时和岁稔,稻谷飘香。金风暖阳中,父亲站在黄灿灿的稻子中间,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满足。他老人家始终笃信,辛勤耕耘,定有收获,如同他精心养育的我们姐弟几个也已长大,家里的光景如日升月恒,兴旺红火。</p><p class="ql-block"> 日子越来越好,父亲不再年轻。当我们姐弟几个相继成家生子、子又生子时,父亲渐渐老了。</p> <p class="ql-block">  年老的父亲从未停止过劳动,忙完水田忙旱地,忙完春种又要准备秋收。不过父亲懂得劳逸结合。热天,趁清早到地里干两个小时,然后回家喝茶、抽烟、看电视,和邻居们聊天,生活简单不乏味,开心自在。邻居们说,闲不住的父亲是幸福地忙碌,儿孙孝顺、老两口和睦,高兴做呗。八十岁时亲朋都说他还像小伙子,我家老胡也说父亲能活一百岁。可世事无常,生死难料,父亲竟寿终于八十四岁,一个转身突发脑溢血,从此与我们天人永隔。</p><p class="ql-block"> 送殡那天,殡仪馆忙得很。我们跟父亲遗体告别后,弟弟去办理相关手续,我捧着父亲遗像一直在外面厅里等候。坐在我旁边的另一家也在等候中,一男士看着我父亲遗像,轻声问我:“你是老人家女儿吧?长得好像哦。”我点头,没吭声。翻转过遗像,我再次端详:父亲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慈眉善目,胡子刮得很干净,中山装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很白,正微笑地看着我……旁边人又问:“你父亲是干部吧?”我稍稍收拾心情,轻声说:“我父亲是农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