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日 的 黄，（散 文）

江东至尊

文/曹展

秋日的黄，是大地最深沉的呼吸，是时光最温柔的惠赠。我踏着乡间小径，脚下落叶如碎金铺路，沙沙作响，仿佛踩碎了夏日的余烬。抬头望去，银杏树冠如巨伞撑开，叶片在微风中翻飞，一片片金黄的蝶影，从枝头轻盈坠落，旋舞着投入泥土的怀抱。远处稻田连绵起伏，沉甸甸的稻穗低垂，在秋阳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风过处，金浪翻涌，稻香裹挟着泥土的芬芳，沁入肺腑。天空也染上了暖调，夕阳西下时，天边云霞如熔金泼洒，将整个原野浸透在一种静谧的辉煌里。这黄，不是单调的涂抹，而是生命的调色盘——浅黄是初熟的稻谷，深黄是老去的梧桐，明黄是野菊簇拥的篱笆，暗黄是古寺墙头的苔痕。它不似春的嫩绿那般张扬，不似夏的浓翠那般喧嚣，却以沉稳的笔触，在天地间铺展一幅无声的史诗。秋的黄，是主色调，更是大地最本真的语言，诉说着轮回的从容。

这黄，亦是喜色。田野间，农人弯腰挥镰，汗水滴落在金黄的稻茬上，却漾开笑意。老张头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掌捻起一粒稻谷，眯眼对着光，皱纹里盛满满足：“今年的黄，比蜜还甜哩！”他身后，孩童们追逐着飘落的银杏叶，笑声清脆如铃。一个小女孩捧起满把落叶，高高抛向空中，金雨纷扬，她仰头欢叫：“下金子雨啦！”那纯真的喜悦，让秋阳都为之驻足。村口的老杨树下，妇人们围坐剥玉米，金黄的籽粒在竹匾里堆成小山，她们的谈笑声与麻雀啄食的窸窣声交织，织成一曲丰收的私语。这黄，是灶膛里新米蒸腾的雾气，是孩童手中糖画的琥珀光泽，是婚嫁人家门楣上贴的“囍”字——在乡俗里，秋收时节的婚礼总爱用明黄绸缎装点，因这颜色饱含大地的祝福。我忆起幼时，外祖母在秋夜灯下缝制新衣，针脚细密，布料是染坊刚出的秋香黄。她边缝边哼：“秋黄入衣，福寿绵长。”那温软的调子，至今仍暖着我的记忆。喜色非仅浮于表面，它渗入骨血，是辛劳后的甘甜，是岁月沉淀的安然。当暮色四合，农家院落里灯火次第亮起，窗棂透出的暖黄光晕，与天边残霞遥相呼应，仿佛人间烟火与天地大美，在这一刻悄然相拥。

秋的黄，亦承载着千年的回响。古时帝王，以黄为尊。遥想盛唐长安，秋日祭天大典上，玄宗皇帝身着十二章纹龙袍，那明黄缎面在秋阳下熠熠生辉，金线绣成的日月山川，仿佛将整个江山的丰饶都织入衣襟。史载，黄色自隋唐始为皇家专属，天子之袍“黄如秋叶，灿若朝霞”，非为炫目，而是取“土居中央，万物归黄”的天道深意。我曾读《旧唐书》，见玄宗登泰山封禅，仪仗绵延十里，黄罗伞盖如云，群臣俯首，唯见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那黄袍的威仪，并非仅属一人，它象征着社稷的稳固与五谷的丰登——帝王以黄为衣，实则是将大地的恩泽披于肩头。千年流转，这黄的尊贵并未消散，它化入民间的血脉。宋时文豪苏东坡，贬谪黄州，却在秋日写下“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他泛舟赤壁，看江岸芦花染黄，笑对友人：“此身虽困，心向秋光。”那黄，成了他豁达的注脚。更早的陶渊明，归隐南山，秋日采菊东篱下，篱边野草已泛黄，他却欣然“悠然见南山”。黄，于他非衰颓之色，而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恬淡自足。这些身影，与秋黄同频共振——帝王以黄承天命，文人以黄寄幽怀，皆因这颜色里，藏着华夏对土地最虔诚的敬意。

而秋黄的喜色，亦在寻常巷陌中生生不息。去年深秋，我随友人访一古村，恰逢“晒秋”盛景。青石板巷里，家家户户竹匾铺开，辣椒红得灼眼，玉米黄得耀眼，南瓜橙得温润，层层叠叠，在斑驳老墙前拼出大地的调色板。村中老妪李阿婆，九十高龄，仍颤巍巍地将新收的稻谷摊在院中。她指着金黄的谷堆说：“这黄啊，是祖宗传下的命根子。”她讲述幼时逃荒，靠一把野黍活命，那黍子正是秋日里最卑微的黄。如今，孙辈带回城里的新米，她却只爱自家田里的老品种：“机器碾的米，失了黄土气，不香。”她眼中泪光闪动，却笑着将谷粒捧给我闻。那一刻，我懂了秋黄的真谛——它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生命的契约。在贵州侗寨，我见过“尝新节”，村民穿黄布衣，戴黄草帽，以新米祭祖。鼓楼前，篝火映着张张笑脸，老歌师唱起古调：“秋黄满仓，子孙绵长。”歌声里，黄成了连接古今的丝线，将个体的悲欢系于民族的脉搏。这些故事无惊天动地，却如秋叶般静美：黄是灾年里的救命粮，是战乱中的希望火种，是和平年代餐桌上的暖意。它提醒我们，所谓盛世，不过是一代代人俯身泥土，将汗水酿成金黄。

步出村落，暮色渐浓。我驻足山岗，回望人间。远山如黛，近处稻田已收割殆尽，裸露的泥土泛着湿润的褐黄，像大地敞开的胸膛。几株倔强的野菊在田埂绽放，明黄的花瓣迎着晚风轻颤。这黄，终将随冬雪隐去，却非消亡，而是蛰伏。它渗入泥土，化作春泥；它存于粮仓，暖过寒冬；它刻在记忆里，成为来年播种的勇气。秋的黄，是喜色，因它见证付出与收获的庄严契约；是主色调，因它调和了生与死的界限；是帝王的袍，亦是农妇的围裙——在天地这架织机上，所有生命都是金线，共同编织着永恒的轮回。我忽然想起敦煌壁画中那些飞天的衣袂，历经千年风沙，黄颜料依旧鲜亮。或许，真正的不朽并非金玉，而是这朴素的黄：它属于每一粒种子，每一滴汗珠，每一个在秋阳下微笑的平凡人。

当最后一片银杏叶飘落，我俯身拾起，掌心托着这微小的太阳。它轻如蝉翼，却重若千钧——那是大地写给岁月的情书，以黄为墨，以秋为笺，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生命最深的喜悦，永远扎根于泥土的恩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