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在拉萨街头，我就是多情的情郎。

其修远

黄昏的光，像稀薄的鎏金，缓缓流淌在拉萨街头。我随着转经的人流，踩着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的石板，一步一步，仿佛不是我在走，而是脚下的路在带着我，走向某个时间的深处。空气里有酥油茶浓稠的暖香，夹杂着桑烟清冽的气息，这味道让人心安，又让人无端地生出几分惆怅。

就在这时，那两行诗便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住在布达拉宫，我就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就是多情的情郎。”

我停下脚步，仰起头。那座巍峨的宫殿，正矗立在远处玛布日山的最高处，在夕阳的余晖里，它通体散发着一种赭红色的、沉静的光，宛如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誓言。它是如此遥远，如此威严，俯视着这烟火人间。而此刻的我，正置身于这烟火人间的最中央。身边是磕长头的信徒，身体与大地相撞，发出沉闷而虔诚的声响；是摇着转经筒的老人，皱纹里刻满了宁静的信仰；是穿着时髦冲锋衣的游客，举着手机，试图将这片天空装进小小的屏幕里。

我忽然想，几百年前，那个身为雪域最大的王的少年，是否也曾站在宫墙的某扇窗前，以同样的角度，俯瞰过这条街市的喧嚣？而他选择“流浪”至此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脱下那身沉重的绛红色僧袍，换上一袭普通的藏袍，将自己淹没在这滚滚的人流里。在这里，他不再是五世达赖的转世，不再是万千信徒顶礼膜拜的活佛，他只是宕桑旺波，一个年轻的、多情的诗人。

这街头的每一缕风，或许都曾听过他的歌唱；这石板路的每一道缝隙，或许都曾藏匿过他的脚步。他在这家甜茶馆里喝过一碗廉价的青稞酒，在那个拐角处邂逅过一位有着月亮般容颜的姑娘。布达拉宫是他的命运，是镌刻在骨骼上的身份；而八廓街，才是他短暂而真实的梦。他用情歌的翅膀，小心翼翼地驮着这个梦，在神性与人性的钢丝上，走得惊心动魄，又走得无比凄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诗像一声轻轻的叹息，混在转经筒的嗡鸣里，飘散在风中。他终究是负了，或是被负了。佛法的精深与情爱的炽烈，如同这雪山与街市，一个崇高冰冷，一个温暖琐碎，它们共同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张力，也最终将他撕裂。

夕阳终于沉到了山后，最后的金光为布达拉宫镶上了一条璀璨夺目的边，随即迅速隐去。天空由暖橘变为深邃的宝蓝，第一颗星子亮了起来。街灯次第点亮，酥油灯的光芒在每一扇窗户后安静地跳动。

我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不再去想那历史的真伪。那诗句的真意，或许并不在于考据，而在于这一刻的共鸣——它让这座日光之城，在坚硬的山石与辉煌的金顶之外，忽然有了一颗柔软、温热、为情所困的，人的心脏。

那些藏民，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走在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八廓街石板上。他们手中的经筒在不停地转动着，发出“嗡吱——嗡吱——”的、令人心安的细微声响，像是时间的轴辘在轻柔地碾压。

那经筒是黄铜打造的，被无数只手掌摩挲得锃亮，边缘甚至有些温润的凹陷。筒身刻着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同”，里面卷藏着千万遍的经咒。每转动一圈，便等同于将里面的经文念诵了一遍。所以你看，他们的脚步在丈量这片圣土，他们的手，也在同时刻不停地诵经、祈福。这不是表演，而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本能，是生活本身。

而另一只手里，多半紧紧攥着一串佛珠。珠子多用菩提子、凤眼菩提或檀木制成，被指尖和岁月浸润得油亮深沉。大拇指不疾不徐地，一颗一颗地拨过去。脚步的节奏，经筒旋转的节奏，与佛珠拨动的节奏，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内在的、稳定的秩序。外界的喧嚣——游客的交谈、相机的快门声——仿佛都被这无形的秩序过滤了，在他们周身形成一道宁静的屏障。

你会注意到他们的眼神。那眼神并非空洞，而是有一种深沉的专注。他们可能望着前方的路，望着同伴的背影，或是望着布达拉宫的金顶，但他们的心神，似乎有一部分始终安住在那个转动和拨捻的动作里。那不是在赶路，那本身就是一种行走中的禅定。

偶尔，他们会停下脚步，面向布达拉宫的方向，深深地鞠躬、匍匐、叩首，整个身体与大地贴合。起身后，又继续前行，继续转动，继续拨捻，周而复始，仿佛一场没有起点和终点的修行。

在那一刻，你会深刻地理解，信仰之于他们，并非周末的礼拜，而是融化在每一天的步伐里、每一次的呼吸中、每一圈的转动间的。那转动不息的经筒，是他们与神明对话的媒介；那捻动不止的佛珠，是计算善念与功德的尺规，更是安抚内心波澜的锚。

这幅画面，比任何雄伟的宫殿和金碧辉煌的殿堂，都更能直抵人心，因为它让你看到了信仰最朴素、最坚韧的日常模样。它无声地诉说着：所谓神圣，并非远在天边，而是就在这街头，在这每一次的转动与坚定的步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