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子山上抓蜘蛛

乐妈

天子地的秋色，一直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记。孩子刚上小学那会儿，与好友一起同游，看到的是那种未经雕琢的原生态，饱满而鲜活。后来加入作协再来采风，看到部分虽已被开发者圈了起来，到但底还存着几分山野的筋骨。当时胸中颇有感触，回来便敲下了五首《鹧鸪天》，自觉窥得了几分山水的真趣。

此番再来，看见景区门口的标识已成了“天子地山野乐园”。凝视着这几个字，心下先是一沉。这“天子地”因宋武帝刘裕出生于此而得名，如今冠上“乐园”二字，总觉得像是一位清癯的老人被套上了一件花哨的、且不合身的衣裳。从前那份只需静默相对的清雅，如今却被“欢乐世界”、“飞天魔毯”、“雪豹飞车”等这些喧嚷的名目给挤占了。尤其是那号称创了世界纪录的紫龙峡高空漂流，长长的滑道，像一条过于鲜艳而僵硬的巨蟒，盘踞在山体的苍翠之间，看去只觉得是一道刺目的伤痕。

所有的这些，自然是年轻人的天堂，喧器里蒸腾着的是快活的空气。只是于我这般，只想寻几分山野清寂的旧客而言，便觉得处处掣肘。眼中所见，再不是苍然的石、葱郁的树，而是森森的钢管，横七竖八的支架，以及那为引水而四处攀附的、粗大的水管。一切都显得那么直白与急切，仿佛这山已不再是山，而成了一具庞大无比的、等待被娱乐的骨架。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个词来：杂乱。是的，一种热热闹闹，让人无从拒绝的杂乱。

这杂乱，不只在眼里，更是直直地落到了心上，搅得人有些莫名的烦躁。幸而，那溶洞还是旧相识。一入其中，外间的喧器便像被一扇厚重的石门骤然隔绝。空气是凉浸浸的，带着岩壁独有的潮润，装点的彩灯，恰如其分的点化出一番幻境。流光沿着万年凝成的钟乳石蜿蜒，幻出七彩。因为有“瑶琳仙境”的珠玉在前，洞内要问有什么最吸引我的，当属灯光映亮的处岩壁:每一处灯光映照出处的岩壁，只要有水，便生长着一片片茸茸的绿苔，还有几茎不知名的、纤弱的绿植。在光怪陆离的地底瑰丽中，这一抹怯怯，却又执拗的绿意，让人无端地心软，又无端地怦然心动。它像是这山洞仍然在温柔呼吸着的证明。

从洞里出来，走在山间的步道，才惊觉这一路甚是寂寥。除了远处偶尔飘来的欢闹声，我们二人，竟似将这整座山、整个洞都包了下来。俗话说：有得必有失。正因游人稀罕，那被惊扰了许久的山野生灵，便又怯生生地回来了。

蚂蚱在草叶间忽的跃起，划出一道碧绿的弧线；不知名的山雀在疏枝间跳跃啼啭，而后又扑棱棱地飞远，就这般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们。最惹眼的，当属那些结网的蜘蛛。它们实在是这寂静山道上最殷勤的布置者。几乎每处转弯的灌木丛，每一段探出的枝梢，都张着一面一面精致的网。网丝在秋日淡淡的阳光下，闪着极细的、银亮的微光，我的兴致便全然被它们引了过去，将那钢管与水管的烦扰都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对这些玲珑的小东西，拍了又拍。

从网络上查了才得知我拍的这些，多半被唤作“鬼脸蜘蛛”。它们的身形不算很大，却生得极尽斑斓，红黄黑的斑点错综的分布，那腹部的图案活脱脱与京戏里或西洋电影中那张牙舞爪的鬼脸一般无二，带着一种天真而原始的威慑。

这当中有一颗颜色尤其的特别，那是在一丛蕨类植物的叶梢遇见的一位隐士。它的身形似乎更纤小些，通体的色彩，是一种奇异的、和谐的交融。头胸中间的位置是墨黑色，两边是黄绿色的渐变，宛若盛夏深夜的潭水，腹部是明黄与墨黑相间的，那黄色鲜亮却不刺目，黑色沉郁却不死寂，与墨绿搭配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庄严的华美。它静静地踞在网的中央，那姿态，不似一个守株待兔的猎手，倒像是一位沉思的、入定的禅师。

我对着它，调了好半天的焦距。相机的那一小方屏幕里，景物虚实交错，那一点灵动的色彩，总在清晰与模糊之间游移，仿佛存心与我戏要。自动对焦的微声“吱吱”地响着，像一声声焦灼的叹息，就是寻不到一个确切的落点。我索性屏住呼吸，用手动对焦，凭着感觉，将那小小的旋钮一丝一丝地转动。世界的纷杂在那片刻远去了，我的整个天地，便只剩下那一片枯枝，一张网，和一个绿、黑、黄相间的、静默的生命。

终于，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取景框里的影像陡然清晰起来。它每一根纤足，它背上那奇妙的颜色，乃至它身下那张网每一丝几近透明的结构，都毫厘毕现。而最妙的，是它身后那片虚化成一片柔和朦胧的、空无一物的山野，成了绝佳的留白。这小小的精灵，俨然是这空山唯一的主人，安然且雍容地居于它世界的中央。

按下快门，心里漫上一种无言的欢喜。这趟旅程，终究没有完全被那些钢骨水泥所败坏。我未能抓住天子地昔日的魂魄，却意外地，在天子山的寂静一隅，抓住了一只蜘蛛的，唯美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