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 字

暖国雨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九岁上学,却是从六岁开始识字的,而且是主动的!别不信,这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六岁那年,我的小小人生真是波澜壮阔。本来是座钟的大长针一指向5,我就跑去大道边的电线杆子上接爸爸,然后抱着爸爸递给我的饭盒,跑回家去吃爸爸的剩饭。这已经是我的生活规律了,雷打不动!</p><p class="ql-block"> 可是有一天这规律乱了。首先是我没能准时接到爸爸,直到我在电线杆上累的腿发抖,手臂疼,所有的爸爸的同事,那些叔叔大爷都下班了,天也开始黑了,路上已没了人了,也没见到爸爸的影。我只好从电线杆子上下来,沮丧而不解的回到家,把接爸爸的情况学给妈妈听,并请求妈妈允许我去现场接爸爸!妈妈不允,说可能是单位加班,只允许我去对门李叔家问一下情况!</p><p class="ql-block"> 我去了李叔家,李婶正在灶台上做饭,看了看我,没说话。李婶嘴快话多,平时见了,不是挑点毛病批评我,就是让我帮她干这干那的!我虽然感觉不对劲,但也没太往心里去,就进了屋里。李叔已坐在炕上开始喝酒了。看到我进来,故意低头去桌子上拿他的酒壶往牛眼盅里倒酒。我问李叔:“叔!我爸还没回来,是加班吗?!”李叔倒完酒,又端起来喝。我一直盯着他,等着他说话。李叔又吃了口菜,还是没抬眼看我,而是夹了个花生米送进嘴里嚼!我期待着他开口,直到他把那粒花生米嚼到恐怕连味都没了时,才摇了摇头说:“你爸回不来了!”什么?我爸回不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心里迅速地琢磨着,嘴里则脱口问道:“为什么?”李叔不耐烦地摆手让我走!我就七魂六魄丢了一半似的回了家,把在李叔家的情况学给妈妈听。妈妈一听,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三步拼成两步的去推李叔家的大门。大门从里面插上了!妈妈喊李婶开门,没人应,喊李叔也没人应。只有与我同岁的李三,从小气窗伸出头:“特嫌婆,别拍我家门,拍坏了让你赔!”还没等他说完,李婶就把他从窗台上拽了下去,他的哭声也马上传了出来,应该是李婶打他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脸无血色地走回来,嘴里念着“特嫌婆”三个字。我跟着妈妈进了里屋,看着妈妈无力的爬上炕,坐到那“火腚眼子”的位置上,失了神地在那发呆!我也爬上炕,挨着妈妈坐下,抱着妈妈的胳膊!虽然没听懂“特嫌婆”三个字,但我知道家里发生大事了。我问妈妈:“啥是特嫌婆?”妈妈摇头。</p><p class="ql-block"> 三姐放学回来了,一进院就闻到饭烧焦煳的味,赶紧跑进屋告诉妈妈。妈妈没反应,三姐不解,大声叫:“妈,饭煳了!”妈妈还是没动,我也没动,三姐只好自己弄了盆水灭了灶台里的火。她把自己搞的浑身是水,才跑进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摇头,并掉下了眼泪,三姐也跟着掉眼泪,爬炕,靠在妈妈怀里别一侧,抱着妈妈的另一只胳膊。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也什不知道,好像妈妈也什么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天彻底黑了,妈妈呆呆地望向窗外,嘴里有气无力地说:“得给老大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可我又不会打!”妈妈口中的老大是我的大哥,比我大十九岁。我转头期盼地看向三姐,她怯怯地低下头摇了摇!过了好一会,我的嗓子里钻出一个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声音:“我会!我去打!”声音颤抖、无力!</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下炕,却差点栽下来。我顽强地走到了场部,这里有个调度室,里面的墙上有一部电话,之前爸爸曾带着我来这给大哥打过电话。我挺了挺腰,敲了三下调度室的门。里面传出了声音:“谁呀,进来!”是调度主任于叔的声音。我的手抖且软地推开了门,对于叔说:“于叔,我要给我大哥打个电话!?”于叔看了我一眼,没吱声。我等了半天,于叔才扬起脸问:“你会打吗?”我挺了挺脖子说:“会!”于叔没说话,也没说可以打,也没说不可以打。我看着他的脸,他只是在看桌子上的一个翻开的大本子。我想,没说行,可也没说不行,家里都这样了,我得象个男子汉,顶多于叔呵斥我一顿,再严重一点,就是于叔打我一顿,能咋地。我横下一条心,迈过门槛,把那个闲着的椅子挪到电话跟前,然后爬上椅子,站起来,摘下了挂着的电话筒。爸爸就是这样给大哥打的!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要哪里?”声音是那么好听,那么亲切,还带着一股暖流,比李叔和于叔的声音亲切多了。这股暖流迅速驱散了我的紧张,让我有了信心。我对着话筒说:“阿姨,我要✕✕列检所!”话简里传来“请稍等”和金属撞击声。不一会儿,里面又传来嘟……嘟……的声音。我紧张地听,很怕错过大哥的声音。嘟声响了一会,听到里面有磕碰的声音,紧接着听到有人问:“找谁?”我赶紧说:“找✕✕✕!”那是大哥的名字。只听电话里又传来磕碰的声音,并听有人喊:“✕✕✕,电话!”不一会儿,听到脚步声,接着就传来大哥的声音:“谁呀?”听到大哥的声音,我差点激动的哭出声来,我赶紧说:“大哥,是我,家里出事了,妈让你回家一趟!”电话里没了声音,好一会,大哥才说:“你回家告妈,我明天早上就回家!”我把电话挂到支架上,从椅子上蹦下来,再把椅子拖回原位,又用䄂子把凳子面擦干净,然后给于叔行个礼,说了声“谢谢!”就赶紧往家跑!</p><p class="ql-block"> 妈妈听完我打电话的过程,脸上有了点血色。妈妈把两臂张开,示意我上炕坐到她的腿湾里。这是我的特权,每每坐到妈妈的腿湾里,我就感觉十分的幸福,百分的安全。三姐已经知道我所知道的情况了,看妈妈把我搂在怀里,也依偎在妈妈身边。我们三口人就这么依偎着熬了一宿,水米没打牙!</p><p class="ql-block"> 早晨醒来,我依然在妈妈的怀里,三姐则枕着妈妈的腿在睡觉,妈妈还是那么呆呆地望着窗外!我看了一下座钟,离第一趟停靠列车的到站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要去车站接大哥,他一定会乘那趟车回来!我发觉自己饿了,但此时不能让妈妈闹心,就自己去锅里,盛了一碗煳的不太严重玉米粥,坐在板凳上吃!三姐也醒了,看我在吃,也盛了一碗,坐在我边上一起吃!</p><p class="ql-block"> 我们吃完了,刷了碗,我对三姐说:“我去接大哥了,你在家陪妈妈!”三姐点了点头,又回到炕上依偎着妈妈!</p><p class="ql-block"> 从我家到车站就五分钟路程,我到车站时站上一个人都没有。很长时间后,才陆陆续续有乘车的人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候车室的门开了,我随着旅客进了候车室,找个座位坐下来。那长木条做成的带靠背的座席很舒服,坐下来不一会,我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电铃声把我惊醒。检票了,大哥坐的车快到了。</p><p class="ql-block"> 车进站了,我看到大哥下车了,我心里顿时鼓起一股勇气,冲着大哥叫起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把我抱在怀里,我就紧紧抱着大哥的脖子,与搂着爸爸的脖子一样。大哥抱着我,急急地往家走,边走边问:“家里出什么事了?”我搂着大哥的脖子,声音颤抖的说:“昨晚爸爸没下班,李叔说爸爸回不来了,妈妈昨晚没睡觉,一直不说话!”大哥说:“别怕,有大哥呢!我就紧紧地抱着大哥的脖子!</p><p class="ql-block"> 大哥去了爸爸的单位,见到了一把手的革委会主任。才知道了大致情况:爸爸被定为国民党潜伏特务嫌疑,正在隔离调查,暂时不能回家,需要等调查结果出来才能定回不回家。定爸爸为国民党潜伏特务嫌疑的依据,是卫立煌部留下的档案中的国军花名册里有爸爸的名字,而且籍贯和出生时间完全吻合,因此怀疑爸爸是国民党撤退台湾前留下来的潜伏特务。而除了花名册外没有爸爸从事特务活动的证据,所以暂定嫌疑!</p><p class="ql-block"> 妈妈听了大哥的话,眼里有了神,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并说:“那就没事了,会查清的!”。妈妈突然问大哥:“你是不是早上没吃饭?”边问边下了炕,开始做饭!正忙着做饭,又突然喊三姐去上学。三姐说是下午上课。妈妈又喊我,让我出去玩,等饭好了,会喊我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我就跑出去找玩伴们玩。却发现玩伴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待我走近他们,他们就都躲开。我再过去,他们就喊:“别过来,我们不跟特嫌崽子玩,再过来就打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第三次向他们走过去,于是就有几块石头打了过来。我弄不明白什么是“特嫌婆”,什么是“特嫌崽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他们,但我知道不能再过去了,否则我就得头破血流!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这一切妈妈都看到了,妈妈摸着我的头说:“不用怕,爸爸不是国民党,更不是特务,爸爸是好人,一定能查清的!”</p><p class="ql-block"> 大哥走了,晚上妈妈给我和三姐讲了爸爸的那段历史:原来,爸爸是祖父膝下唯一的男丁,为了能使适龄的爸爸不当兵,祖父走了一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妙棋。一方面在当时政府军里给父亲买“空头”,一方面送爸爸到省城去念国立高中。对外,都知道爸爸在省城里念;对政府,又能拿出儿子在部队服役的证明。既念了书,又躲过了兵役,两全其美,妙棋一招!然而,祖父当年的妙棋,却给我们家埋下了祸根!</p><p class="ql-block"> 爸爸单位,动用四位干员,用了半年的时间,查遍了我家所有的亲戚,还有爸爸念书时的老师和同学,甚至连成绩单、作业本都查到了,包哪科优秀哪科挂科也都查的一清二楚!半年下来,证据确凿,别说潜伏特务,连国民党兵都只是“空头”,一天都没实际服过役。差旅费又超额,只能不了了之,却导致我们家的所有的戚都不敢与我们来往。爸爸回家了,但我们家的生活却回不到正常的轨道了。</p><p class="ql-block"> 就说我吧,玩伴们不肯带我玩,只能趴在窗台上看人家玩。看小儿书吧,就那么几本,都快背下来了。让妈妈讲故事吧,那几个故事已讲了好几遍了!爸爸刚回来那阵还挺好,爸爸给讲了很多没听过的故事。可时间长了,爸爸的故事也讲完了,好在爸爸可以给我念他看的大书。但是这念大书还是有缺点,就是爸爸上班时,我只能干瞅着那厚厚的大书着急,盼爸爸下班。可爸爸上一天班也很累,要休息,不能一直念给我听,而我听故事的劲头却没有止境。有一天,我就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爸爸教我识字,然后自己看大书,这样我就可以想看多久看多久了。</p><p class="ql-block"> 爸爸很支持我的这个想法,于是,一个漏了的搪瓷脸盆,一袋子筛细了的河沙,加上爸爸的手指头,我的识字课堂就开课了!</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自己想学有动力吧,加上年龄小记忆好,大约一个半月左右,我已能嗑嗑巴巴地、半拉不全地、连猜带蒙地把爸爸让我读的一页书对付下来了。就这样,白天我自己在炕头连猜带蒙地看,晚上爸爸边纠正边教新字,很快我就认识了两千多字,基本上能自己看小说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爸爸的风波也渐渐的被人们忘了,我发觉那些玩伴中有几个不受大群待见的也常常落单。于是我就试着靠近他们,给他们讲故事。我的故事他们都没听过,都听的聚精会神。慢慢的大群也被我吸引过来,都围着我,听我讲水浒传和三国演义。</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讲着讲着肚子里开始哗啦哗啦响。饿了,我就说要回家偷一片饼子吃。可这时正讲到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正儿八经地精彩阶段,玩伴们都意犹未尽,都不让我走,可也都听到我肚子哗啦哗啦响,这时老赵小小从兜里掏出一块饼干递给我,让我边吃边讲。这块饼干可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赚来的,算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这块饼干也是我人生吃到的第一块饼干,之前我可是只在供销社的柜台里见过。四四方方,很厚很厚,上面还沾着白糖粒。人家老赵小小是家里独苗,爸爸是又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工资高,家里孩子又少,当然能吃上饼干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厉害,他的饼干是他爸给他买的,我的饼干是自己赚的,所以我还要多认字,多看书,才能有赚更多东西的机会!</p><p class="ql-block">作者:沈阳铁路公安局大连公安处 退休民警程晓铎 1926418072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