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伞花

童话般的幸福

绽放的伞花

（西咸新区 高军强）

（一）开端：曙光的旋涡

1999年深秋某日，白杨树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落的那个当儿，战友曙光从开封部队跑到咸阳来了。在我的单人宿舍里住下，看着郁郁寡欢的，心情不好，不想走的样子，我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战友曙光一米七五左右的样子，人白净，长得挺帅。在部队卫生队学过医，是某连卫生员。说是部队留不住了。推开窗户，夕阳照在曙光穿着上士军装的脸上。还是老样子，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嘴角少了往日的笑，眼底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你小子打算怎么办？”“来投奔你呗，不走了”，声音有些发闷。

当晚，我们坐在宿舍里，就着他军用水壶里的二锅头和我在楼下买的花生米，曙光把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倒了出来。原来，他父亲写信催他转业，说邻村有户人家看上了他，愿意出丰厚的彩礼，条件是他得入赘。父亲说那女娃她大（爸）说能给他开诊所。那女娃虽然个子低一点，人丑一点，但是听说人挺善良。曙光的父亲只是黄土高坡上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啥实力，连普通农户都不及。

“那姑娘听说又矮又胖，还一脸雀斑……”曙光猛灌了一口酒，喉结上下滚动，“老哥，你说我怎么就成了交易的物件？”

那一个礼拜，我们去附近的乾陵、法门寺烧香拜佛；逛热闹的西安老街，吃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在渭河边看落日，一块回想当年在部队里的趣事。

“我想再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曙光突然握紧了拳头，眼里闪着泪光。我们叹息理想与现实总是不在一个跑道。可日子终究要继续。第七天清晨，曙光把我的被子捏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床上，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整理军装。“老哥，我得回去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声音平静。

送他去车站的路上，晨光洒在他的肩章上，泛着微微的金色。曙光回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又有了当年的爽朗：“等我处理好了，咱们再一起喝酒！”火车缓缓启动，他站在车厢连接处挥手，军帽上的红星在朝阳里格外耀眼。

后来，听说曙光还是听从了家里的安排。他的婚礼我没有去。再后来，我们渐渐断了联系。但每当想起1999年的那个秋天，想起曙光在我宿舍窗前凝望远方的身影，我总会想，在生活的浪潮里，我们都曾像奋力游向曙光的鱼，哪怕前方是未知的漩涡。

（二）奔向橄榄绿

寒星悬在铅灰色的夜空，像撒落人间的碎冰碴。1991年初冬的凌晨，载着新兵的军用卡车碾过结霜的土路，“咣当咣当”的震颤，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将我们从昏沉中一次次拽醒。军用帆布包裹的车厢里弥漫着汗酸味，有人小声啜泣，有人大声谩骂，有人呼呼大睡。

车猛地刹住，铁皮车门“哗啦”拉开，刺骨的风灌进来。所有的气息突然被呼啸的北风瞬间卷走。班长们黑着脸踢下我们的背包：“磨磨蹭蹭的，赶紧滚下来！”我踉跄着踩上结满薄冰的地面，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背包带。广场上白霜闪烁，远处的营房像蛰伏的巨兽，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晃。

“站好！别东倒西歪的！”班长的军靴踏碎冰碴，震得我心口发颤。片刻，四面八方忽然涌来三三两两的老兵，他们脚步利落，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我们瑟缩的脸庞。

“你，出来！”“右边那个，跟我走！”粗粝的嗓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姓名问询，没有多余寒暄，我们像被打散的麻雀，被两个老兵拎小鸡似的带走了。

军队笔直的林荫大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两旁的白杨树随风簌簌抖落霜花。路过一排排整齐的营房时，我瞥见窗玻璃上结着冰花，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直到一栋西边亮着暖黄灯光的房屋前，老兵踹开食堂门：“放下背包，填肚子！”

热气腾腾的面条卧着金黄的荷包蛋，在铁饭盒子里泛着油花。炊事班的老兵揉着通红的眼睛嘟囔：“这帮新兵蛋子，大半夜折腾人。”狼吞虎咽间，面汤的暖意从胃里漫到眼眶。“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离家千里，这竟有一顿热乎饭。

两间腾空的宿舍黑洞洞地张着门，木板床在月光下泛着冷白。“一间八个，别吵吵，睡！”老兵甩下话就走。我挨着墙根躺下，听着此起彼伏的喘息声，隔壁床铺突然传来压抑的抽噎。黑暗中，有人小声问：“明天要干啥？”无人应答，只有北风拍打着窗棂，将十八岁的不安，一并卷进了军营的寒夜。

刚把冻僵的脚缩进被窝，隔壁床铺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借着窗棂漏进的微光，我看见个身影蜷成虾米，白净的脸上还沾着长途奔波的灰渍，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霜花。“你也是陕西的？”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

“嗯。”我简短应了声，往墙根又缩了缩。“我家在渭南塬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吵醒沉睡的夜，“走的时候柿子还没红透，我娘塞了几个秦冠苹果在包里......”“咱们老乡要抱团里。听说，四川兵泼辣，湖南兵狠，山东实在......离乡前父亲攥着我的手腕反复叮嘱只认老乡”。话音未落，上铺传来不耐烦的踢踹：“要唠嗑滚出去！”曙光猛地噤声，黑暗中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此刻营房外北风呼啸，黑暗中此起彼伏的鼻息声里，我能清晰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响动。我盯着头顶摇晃的床板，恍惚看见母亲微笑的模样。

窗外，启明星在云层后忽明忽暗，天快亮了。

（三）绿色的日子

星儿月儿还悬在天边，铁架子床突然发出“哐哐”巨响。两个老兵踢开虚掩的门，军靴重重砸在水泥地上：“起床！都死猪似的瘫着？”床板被踹得剧烈摇晃，我从混沌中惊醒，额头撞在上方的床沿，眼冒金星。

“上操、洗簌、吃饭、整内务！谁在磨蹭的直接滚去猪圈喂猪！”老兵的吼声震得耳膜生疼。我跌跌撞撞套上冰凉的作训服，看见曙光正抓着蓬乱的头发发怔，白净的脸上还沾着睡觉时压出的红印子。

零下的寒气灌进衣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队伍跑操。汗水浸湿的衣服刚捂热后背，又被冷风冻得发僵。回到营房时，手指几乎捏不住牙刷。两个老兵晃着记录本闯进来，笔尖戳得纸页哗哗响：“报姓名、籍贯、学历！磨蹭的等着挨处分！”

“五班，跟我走！”“二班的，这边集合！”沙哑的命令声像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昨夜那点同乡情谊。曙光被挤得踉跄，回头看我时，他军帽下露出的眼睛里还盛着未散的困意。甚至来不及说句话，昨晚一起的战友就被推向不同的方向。

晨雾漫过营房的红砖墙，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口令声。望着战友消失的背影，这才恍然惊觉：新兵的日子没有缓冲，就像此刻结着冰碴的洗脸水——刺骨的寒意，猝不及防。

早饭返回时，瘦瘦的山东老兵郭班长跨进营房。他腰杆挺得笔直，迷彩服袖口磨得起球，眼神却像淬了冰，扫过我们时，所有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我姓郭，从今天起，你们的喘气声都得按我的节奏来。”他突然踹了踹脚边歪斜的脸盆，铁皮撞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声响，“想当孬种的，现在就滚蛋，别脏了我的地盘！”

副班长站在门边，脸上还透有一丝善意。他讲解内务要求时，喉结上下滚动得厉害：“风纪扣必须扣到最顶，皮带要勒进最后一个孔！”他突然抓起床铺上随意搭着的外套，“这是猪窝吗？再乱放，老子全给你们扔茅坑里！”那一点善一下子就没有了。

盯着他示范叠被子的动作，豆腐块似的军被棱角分明，可轮到自己上手时，棉絮总在指缝间打滑。郭班长来回踱步，帽檐投下的阴影在脸上晃荡：“牙刷头必须朝东，鞋尖对准床缝第三块砖！”他猛地掀开床边的铁柜，霉味混着汗酸气扑面而来，“衣服叠得跟腌菜似的，是打算喂猪？”

当副班长举着推子挨个“削头”时，细碎的黑发簌簌落在衣领间。曙光坐在角落，原本柔顺的刘海被推成寸头短茬，白净的脸更显单薄。郭班长突然踹了踹门框：“都给我记着，在这儿，没有个性，只有命令！”

营房外的白杨沙沙作响，新剪的寸头刺得头皮发疼。我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想起离家时母亲塞进行李箱的桃木梳，此刻正孤零零躺在被叠成方块的军被下泛着冷光。

每每晨雾还没散尽，营区已“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一二一”。早操归来，我们像被抽了筋骨的木偶，抖着手把被子叠成棱角锋利的“豆腐块”，又一路小跑去饭堂。

郭班长总是掐着秒表在旁踱步。新兵们迷彩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俯卧撑做不完一百个，晚饭就别吃了！”我咬着牙，胳膊抖得像风中枯叶，却硬是把身体绷成笔直的线条。撑到一半时眼前发黑，“咚”地栽倒在地，额头磕出青紫。“废物！不要给我演戏，这都是老子剩下的。就这点能耐还想当伞兵？”郭班长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人家十七八的娃娃都比你利索，你怎么好意思吃饭！”我攥紧满是单双杠磨下的血痕的手掌，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远处战友曙光投来担忧的目光，却被副班长一声呵斥吓得缩回了头。

烈日下的四百米障碍场，泥水混着汗水灌进衣领。当我第八次在高墙上失手摔下时，郭班长突然扯开嗓子：“全体停训！都来看看这位同志的熊样！”新兵们围成圈，我狼狈地趴在烂泥里，听见有人憋不住笑出声。那天深夜，我盯着天花板发怔，床板下藏着的家里的照片被泪水晕开边角—原来成长真的要伴着屈辱与疼痛。

新兵生涯，像被塞进绞肉机反复碾压。每当我想放弃，就看见战友在训练场咬牙坚持的背影。战友曙光总在熄灯后偷偷塞给我擦伤药，压低声音说：“老高，等跳伞那天，咱们一定得让郭班长刮目相看。”窗外，月光爬上训练场的铁丝网，在我们结痂的伤口上镀了层银亮的光。

郭班长叼着劣质香烟，倚在斑驳的砖墙根下，烟灰随着他的手势簌簌落在胶鞋上。“新兵出路就四条道”，他眯着眼朝训练场努努嘴，远处新兵们正嘶吼着冲刺，“军事拔尖的，等着被侦察连、尖刀连抢；上头有人脉的，保准塞进汽车连、通信连学技术。”烟圈在暮色里打着旋儿，他突然嗤笑一声：“能拔尖有特长的，能进卫生队、文艺队露脸，搞不好还能上军区宣传队。”话锋一转，语气冷得像腊月的风，“剩下混日子的孬种，就等着去炊事班喂猪、菜地刨粪。”

我和曙光缩在营房后墙根阴影里分食半块饼干。“你说咱有戏进侦察连不？”“侦察连考核要负重五十公斤跑十公里呢”。“汽车连也不错，能学开车。”“总比在猪圈闻一辈子臭味强。”曙光把饼干渣倒进嘴里，喉结滚动着，月光爬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惊飞了白

杨树上的麻雀。夜风掠过晾衣绳，吹得迷彩服猎猎作响。我们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想象着各自的出路。其实心里都清楚，无论哪条道，都得咬碎了牙往前闯——毕竟在这方绿色军营里，连风都带着竞争的硝烟味。膝盖突然隐隐作痛。我说洗洗睡吧。

军号刺破黎明前的黑暗时，浑身的骨头还在酸痛。五公里的跑道像永远望不到头的黑色带子，结霜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郭班长轮着军用腰带在旁督训，连推再抽命令加快脚步。汗水混着呼出的白气结成冰碴，睫毛上的霜花随着喘息簌簌掉落。

“撑不住就滚去喂猪！”郭班长的棍子敲打着杠体，“平板支撑少于半小时，晚饭喝西北风！”胳膊肌肉痉挛的刺痛中，我瞥见曙光涨红着脸，脖颈青筋暴起，汗水大颗大颗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最盼着政治学习的日子，能瘫在小马扎上喘口气。指导员念文件的声音像催眠曲，前排已经有人开始点头打盹。可往往屁股还没坐热，连长就会踢开会议室的门：“学习结束，紧急集合！负重五公里！”

深夜的被窝成了唯一的避难所。裹着潮湿的军被咒骂连长、排长，尤其是郭班长。话没说完，上铺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只能愤愤地蒙上被子，把委屈和不甘咽进肚子里。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着墙上工整的内务标兵奖状，在阴影里轻轻摇晃。

（四）列车窗边的兵

紧急集合的哨声还没散尽，铺位上的空位像块补丁一样扎眼。山东兵大杨的军被揉成一团，周边寻找连影子都不见。这让郭班长的脸瞬间黑成锅底。"肯定是跑了！"他踹开脸盆架，脸盆在水泥地上滚出刺耳的响，"这小子上次五公里跑吐了，哭着喊着要回家！"

我和曙光跟着班长狂奔火车站时，迷彩服被晨露浸得冰凉。当我们在月台缝隙里钻来钻去，煤灰混着汗水糊了满脸时，开封火车站的一辆绿皮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启动，车窗里闪过一个熟悉的后脑勺—大杨正缩在座位上，军帽檐压得低低的。

"大杨！下来！"班长的吼声被火车汽笛撕碎。曙光则撒腿追向车头，迷彩裤腿被站台风掀起，像面破旗子。"停车！快停车！"他边跑边拍打车皮，拳头砸在铁皮上的声响急促又慌张。我看见大杨猛地回头，隔着玻璃都能看见他煞白的脸，嘴唇哆嗦着不知在说什么。

火车越来越快，曙光的身影在铁轨旁缩成小点。班长喘着粗气拽住他："别追了！通知当地武装部！"回连队的路上，曙光攥着帽子不说话，帽檐被捏得变了形。

多年后翻看老照片，新兵连的大合影里，大杨站在后排角落，笑得比谁都灿烂。听说他后来成了炊事班的一把好手，烙的千层饼能赛过他娘做的。而曙光追火车的那个清晨，连同他边跑边喊的样子，成了连队经久不衰的笑谈——就像营区西边角落的那棵老槐树，每年春天都会抽出新芽，把那些青涩又莽撞的时光，悄悄藏进年轮里。

（五）伞花飘落

新兵营的三个月体能炼狱，像是被塞进滚筒洗衣机反复揉搓，终于听见“伞训开始”的消息时，才惊觉手掌的茧子早已和迷彩服同命磨得发亮。

伞训的日子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早上、晚上跑步，其他正课时间主要是学习跳伞、叠伞的理论；原地或在跳台上练习姿势，保持体型反复练习下跳动作。做得好，就可以盘盘腿坐在旁边，等其他战友练习，看笑话。伞训的最后一个月是实践，边叠伞边实际跳伞。这个时候是我们最激动、最开心、最快乐，也是最惶恐的时段。当然每次跳伞加餐是最重要的。这一段时间班长、连长都是满脸的兴奋，像打了鸡血似的。

一般在跳伞前，全连甚至全营统一组织叠伞，由各连排伞训教官指导，自主结合，两个人一组进行叠伞，两副主伞，两副备份伞。叠好，统一背伞入库，封存。谁的伞谁叠谁领谁跳。命令一到，以连为单位统一领伞乘车按时前往机场。

机场等待的一小时里，我跑了三趟临时搭建的铁皮厕所，每次都只能挤出几滴尿。当踏上登机梯时，汗水已经顺着裤腰渗进伞靴，冰冷的皮革粘在脚踝上。运五飞机的铁皮舱壁震得肩胛骨发麻，引擎的轰鸣像无数根钢针往耳膜里钻。我盯着舱门外铅灰色的云层，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身旁的新兵们都抿着嘴，迷彩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像被暴雨浇透的帆布。郭班长猫着腰逐个检查伞具，金属扣环碰撞的叮当声在轰鸣中格外刺耳，他突然在我面前停下，竖起的大拇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

机舱内光线昏暗，跳伞员的吼声被引擎撕碎："红灯准备挂钩！黄灯起身折合凳子！绿灯按顺序跳！"他的军靴重重跺在铁板上，震得我膝盖发软。

突然，头顶的红灯骤然亮起、黄灯亮起，发出滴滴的声音。我机械地摆出跳伞姿势。绿灯亮起的瞬间，副班长像片叶子飘出舱门，紧接着是"砰"的开伞声响。轮到我时，郭班长的手掌狠狠砸在我的后背的主伞上，风在耳边成了尖锐的哨音，我闭着眼栽进天空，失重感像块巨石压得胸腔发闷。

"咻——"数秒后，伞绳猛地拽紧双肩，巨大的牵引力差点把锁骨扯断。睁开眼时，漫天都是绽放的伞花，乳白伞面在蓝天下晃悠，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我扯动操纵带，按照理论课的要领调整方向。地面的田垄渐渐清晰。快着陆时，风突然打了个旋，我踉跄着摔进花生田，鼻尖蹭到带着露水的花生苗。

"嘿！老高你丫摔得够瓷实！"曙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把伞包往回收，嘴胡乱的翘着，脸上笑出了褶子。"我刚才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帅吧？"曙光向我吹嘘着。远处的老兵们扛着抢，背着伞，叼着烟踱步。看着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伞具，笑着说："看看，都说飞机场尿多，着陆场话多！"

着陆场满是欢歌笑语。我们扛着伞包往集合点走。郭班长晃着水壶从旁边经过，突然朝我肩膀捶了一拳："小子，落地姿势比猪圈里的老母猪还难看。"我揉着发疼的肩窝，却看见他转身时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头顶的云层裂开道缝，金光漏下来，照得漫天伞花像撒了把碎金子。

跳了几次伞后，机舱里的新兵们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着脸。运五的引擎声依旧震耳欲聋，却不再那么刺耳，有人敢在等待时用胳膊肘捅捅邻座，挤眉弄眼地指窗外掠过的云。

郭班长检查伞具时，我听见后排有新兵扯着嗓子问：“班长，主伞要是打不开咋办？”班长正低头调整伞带扣，闻言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眯成缝，笑骂：“笨球！按要领开备份伞！心里默数12345，5秒内必须拉伞！”他的声音被引擎撕得断断续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备份伞也

打不开呢？”提问的新兵鼻尖冒汗，喉结紧张地滚动。全机舱突然静了。班长走过来照着新兵头盔敲了下：“那你就喊‘毛主席万岁’，连喊三遍！保准管用！”说罢自己先笑起来，随即大伙爆发出哄笑，紧张气氛顿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散了。

曙光坐在我斜对面，闻言偷偷冲我眨眼睛。他最近跳伞越发利落，上次着陆时还稳稳站在了T字布圈里。望着他，我心里盘算着下次落地一定要假装更潇洒些。

（六）糗在舱里外

跳伞任务收官那天总结会上，连长表扬了几个技术拔尖的新兵，突然提到曙光：“二排二班的曙光，上次着陆时为了避开田埂上的老乡，硬生生拽偏了伞，脚踝扭了还坚持收伞，像个兵样！”。

笑声中连长敲得讲台咚咚响：“咱连第一次跳伞的洋相，够吹到退伍！”“先说某同志，”连长故意拖长语调，目光扫过人群，“排第九个跳，临到机舱门口攥着门框不松手，跟粘了502似的！”“班长说‘不跳算了’，他刚松手，‘咚’地就被踹出去了！半空还喊‘妈呀’，哈哈，是咱哪位大仙，今就不点名了。”台下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窃笑，我偷瞄向斜后方的曙光，他正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连长接着说，“更绝的是咱们连有个新兵，被班长和跳伞员架着胳膊扔出机舱，活像扔麻袋，那惨叫哟，连天都听见了！”战友进海猛地抬头，帽檐撞在前面人肩上，引来更大的笑浪。

连长说，着陆场有个新兵开伞晚了，飘远了，“噗通”掉进老乡家猪圈，爬出来时浑身挂着猪食；更邪乎的有人挂在村口老槐树上，裤裆都被树枝勾破了，还强装镇定；最逗的有个兵，落地时尿了裤子，偏说是“出汗流进裤裆”。

“整个伞训，咱连安全无事故，全部达标，这就是最大的胜利！”连长突然表情严肃起来。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天傍晚，炊事班整的是八个菜，红烧肉，啤酒管饱。连长破例给每桌新兵敬酒，酒液在搪瓷缸里晃荡，映着窗外橘红的晚霞，那一天我们醉了，天也醉了。

夜风卷着饭香飘过操场，远处的晾衣绳上，洗得发白的伞衣轻轻摇晃。郭班长晃着酒缸从旁边走过，突然踢了踢曙光的板凳：“伤好了就该加练，明早五公里，带伤跑！”曙光嘴里的肉差点喷出来，却在抬头时撞见班长嘴角没藏住的笑意。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那些被踹出机舱的狼狈、摔进泥坑的窘迫，终将在岁月里发酵成闪光的勋章。

（七）迷彩分叉口

新兵连的梧桐叶刚染上秋意，重新分连队的消息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营房里漾开圈圈涟漪。八个月的时光突然变得粘稠，郭班长敲床板的声响、曙光紧急集合时慌乱套反的裤子，都在记忆里清晰得刺目。

话音未落，两三天，有的兵就被调去侦察连了，有的去了炮营，有的去了汽车连，有的去厨师培训了....."别磨磨蹭蹭的，收拾好行李,赶紧滚！"郭班长的吼声依旧粗粝，却少了往日的凌厉。他蹲在离队战友的铺位前，帮忙捆扎背包。没走的正常训练，说是后面会统一分配到步兵连。步兵连不要的压下去到炊事班，或养猪、种菜。

我和山东籍的一个王排长关系不错。那排长人好也帅，是到部队后我认识的第一个军官。排长虽然带了我们不足两个月，就调到团部宣传股去了。但是对我的印象很好。部队卫生队队长是我们陕西人，我和曙光曾几个周末还去他卫生队主动打扫过卫生。

"卫生队来通知，给咱连两个名额，去学卫生员。"连长靠在椅背上，笔尖敲着办公桌对我和曙光说。话音未落，曙光的眼睛先亮了。刚走出办公室，文书又追上来喊我。王排长正倚在走廊抽烟，看见我时把烟头摁灭在墙根："团里缺新闻报道员，看你小子平时爱动笔，愿意来吗！"

暮色漫过营区时，我和曙光蹲在宿舍楼后墙根商量。远处汽车连的卡车轰鸣着。"老乡队长的面子不能驳，卫生队能学包扎、打针，以后回地方也能用。"他突然拽了拽我袖子，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去宣传股好啊，能摸相机，说不定还能上军区报纸！"望着天上的星星，像数着这八个月的日子：郭班长踹在屁股上的军靴、跳伞时撞进田地的狼狈、紧急集合时忙乱......"就这么定了，我去卫生队，给老乡长脸；你去爬格子，写咱们的故事。"

第二天清晨，我攥着调令奔向团部送往师部培训集结点的卡车。路过训练场时，正看见郭班长带着新兵练障碍，他突然转身冲我喊："小子，写不好报道别说是我带的兵！"我回头朝他敬礼。战友曙光已经消失在林荫道尽头。风掠过靶场的铁丝网，把远处的口号声吹得断断续续，而我们的迷彩路，就在这个落叶的清晨，拐向了不同的方向。

（八）军旗下逐梦

考军校，是我决定踏入军营那刻便深深扎根于心底的炽热理想，如同暗夜中的明灯，指引着我军旅生涯的每一步。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我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这个目标，全力以赴地努力奋斗着。

通过培训学习我顺利的进入团报道组，相较于其他战友，拥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而这些时间，在我眼中就是实现梦想的宝贵机会。丝毫不敢懈怠，夜深人静，我便翻开书本，认真温习。

当兵第三年，我终于迎来了部队文化班的遴选工作。部队考军校有着严格的兵龄和年龄限制，当时22岁的我意味着只有这一次机会，成败在此一举。幸运的是，团政治部为我争得了宝贵的名额。我并不太担心自己的文化课，毕竟我高中毕业，在文化知识方面有一定的基础。在文化班学习时，我常常利用课余时间为其他学员辅导功课。看着那些来自初中班的学员，面对知识时迷茫的眼神，我才深刻体会到大家基础的差异，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在文化班的日子，我一边承担着编写报道的工作，一边争分夺秒地学习。三个月的时光，忙碌而充实，转眼间就到了五六月份，迎来了至关重要的军校录取考试。考试结束后，便随着部队踏上了外出野营拉练的征程。在这里，不得不提到对我帮助极大的宣传部部长，山东人，性格豪爽又真诚。在我备考军校的过程中，他给予了我诸多支持和鼓励，无论是学习资料的提供，还是心理上的疏导，都让我倍感温暖。考完军校后，他已经调任二营教导员，而我也随二营一起参

与到野外拉练中。

在野营拉练基地，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里，我没有丝毫放松。我不断抓紧训练，从队列动作到排、连的整体指挥战术，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规范；个人单兵技能训练时，我更是以军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匍匐前进时，碎石划破手掌也浑然不觉；战术演练中，汗水湿透衣衫也毫不在意。教导员将我的努力都看在眼里，脸上时常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训练，等咱们训练完回去，可能就发榜了。”

那段时间，我满怀期待，在训练的间隙，总会忍不住想象自己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模样；给父亲、母亲及家中其他亲人报喜的情景；憧憬着未来在军校的学习生活。然而，命运却和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外训临近尾声的一天，教导员面色凝重地把我叫到一旁。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突然泛起一阵不安。“师部发放录取通知书了，没有咱。”短短一句话，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头。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努力，在瞬间都化为泡影。

失落与难受如汹涌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苦涩，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军营梦，此刻似乎变得遥不可及。我失魂落魄地走回营地，一路上，过往的努力不断在脑海中闪现：那些挑灯夜读的夜晚，那些为战友讲解题目时的专注，那些在训练场上咬牙坚持的时刻……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刺痛我心的回忆。

值得庆贺的是那一年渭南籍同年的老乡战友进海没有进学习班却意外的上了士官学校。

进海和战友曙光是一个镇子的。没念过多少书，小学文化，父亲是果农，包了大片苹果地，在当地也算有些实力。那些年，每到苹果成熟的季节，他父亲就会带着运输车辆，拉上满满一车苹果到连队慰问。那时看着进海脸上洋溢的喜悦，我满心都是羡慕。他父亲是个光头，中等个头，穿个灰色西服，飘个红红的领带。连长每次见了都客客气气。逢年过节，进海父亲必定到部队探望儿子，听说还会和连长、营长，以及其他老乡走动。记得在我退伍那年，进海学成又回到原部队，在一个连队担任司务长。此后我们渐渐断了联系。

望着营区飘扬的军旗，我忽然释怀。每个人的机会和社会资源都不同，理想也各有方向，奋斗的过程与结果自然千差万别。进海有他的路，曙光有他的方向，我亦有我的征程。那些挑灯夜读的坚持、野营拉练的拼搏，早已将“奋斗”二字刻进生命。不必遗憾，因为努力本身就是勋章。相信，未来的路或许依然荆棘丛生，但只要心怀热血，保持冲锋的姿态，无论在哪片战场上，都能书写属于自己的荣光。

（九）未绽放的伞花

1995 年10月的机场带着湿冷的潮气，最后一跳，全团伞训即将结束。

那一架运五飞机颠簸时，云层似乎压得很低。塔台传来风向突变的警告，机长通知："气流太强，准备返航！"可特务连老陈所在的班跳伞绿灯已经亮起，战友已经站到舱门边。同年兵特务连的江西陈老兵，大伙儿都喊他"老陈"，好像已经闻见炊事班炖肉的香气飘在回营房路上。他掖在迷彩服里的退伍申请正准备上交，年底即将退伍回家娶媳妇去了。

他是那个场次的第四个。他回头冲战友们咧嘴一笑，露出后槽牙上的烟渍。"跳！"口令落下的瞬间，风像刀子般灌进机舱。他突然仰面飞离了舱口。

后来同机的战友说，他看见老陈的主伞绳绞成了麻花，备份伞拉环拽出时，伞衣却像块破布般耷拉着。那个黑影穿过云层的速度太快，着陆场的救生员只来得及发出声短促的惊呼。

救护车的笛声撕裂着陆场的寂静时，鱼塘水面正浮着摊开的雪白的伞衣。老陈的伞靴上还沾着出发前擦的鞋油，却永远停在了即将退伍的秋天。炊事班准备的加餐温了一遍又一遍，红烧肉的油花浮在汤面，却等不来吃饭的兵。那一天，特务连的全连官兵没有吃饭。

那天傍晚，全连默哀时，同年的兵都悄悄的站在特务连的队列里。我看见曙光攥着卫生包的手指节发白。他后来偷偷告诉我，老陈上个月还找他要过冻疮膏。白杨树的叶子突然就落了满地，盖住了老陈平时擦枪坐的那块石板凳。

如今翻看旧照片，特务连的合影里，老陈站在最后一排，胳膊搭在战友肩上，笑得比谁都灿烂。他胸前的伞徽在阳光下闪着光，谁也不知道那会是他最后一张军营留影。而那个没打开的伞包，连同那句没说出口的"退伍快乐"，都成了埋在战友心底的刺，每当机场响起飞机的轰鸣，我就隐隐作痛。

（十）褪色的迷彩肩章

那一年，郭班长退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暗房冲胶卷。红灯映着相纸上他带队冲锋的剪影，突然想起新兵连他踹我屁股的力道，军靴底的纹路至今还刻在记忆里。听说他在提干又一次卡了，又多守了两年营房，走的时候硬要再站一回岗。听说他抱着连部岗哨执勤的老步枪哭了，鼻涕糊满了枪托上的防滑纹。

"老家穷得叮当响，回去刨地都找不着好墒。"战友学他抹泪的样子。"连长陪他在器械场坐了半夜，说'郭班长你这兵当得硬气，在哪儿都饿不着'。"听说后来他没回山东，连长帮忙在营区附近盘了个修车铺，迷彩服换成了油腻的工装，可他袖口还是习惯性挽得笔挺，像当年检查我们内务时那样。

如今我常翻出当年写他的通讯稿，纸页间还留着军营的油墨香。听说他的修车铺成了老兵们的据点，路过的卡车司机都会鸣笛打个招呼，就像当年在训练场遇见他，总要喊句"郭班长好"。而他那双曾把我们推出机舱的手，现在正拧着汽车零件，指节上的老茧还是当年练单杠磨出的形状。

某个落雪的清晨，我在老家突然收到曙光的彩信：郭班长的修车铺挂了新招牌，红底黄字写着"老兵汽修"，门口还堆着给过往军车准备的防冻玻璃水。照片里他站在雪地里，工装领口露出的毛衣，还是当年我们偷偷塞给他的那件军绿色。原来有些迷彩早已融入骨血，就算脱下军装，也会在岁月里，把军人的样子，站成永恒的坐标。

（十一）尾声：迷彩的尽头

退伍卡车的引擎声在营区响起来时，我正把最后一本影集塞进背包。扉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新兵连的跳伞时，新兵们站在T靶心圈里，迷彩裤还沾着泥点，个个笑得都露出后槽牙。战友曙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路上吃，炊事班烙的千层饼。""没考上军校也好。回家娶媳妇比在部队扛枪实在，"曙光说。再此握手时，摸他的掌心比新兵时粗糙了许多，看他白大褂袖口也已经磨出了毛边。

火车启动的汽笛声里，我们俩的手攥了又攥。他喊，“你知道不，教导员说想来送你没有来，那个影集是他送你的。教导员那一年的光头就是因你剃的”。"转专业军士后我给你写信。"他突然把个小布包塞我手里，"这是止痛的膏药，你给我大伯捎回去。"布包上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苏打水味，像极了新兵连岗哨值守那个寒夜，他偷偷塞给我的暖手瓶。回头看见曙光还站在站牌下，突然想起新兵连第一次跳伞，他被班长踹出机舱时喊的那声"妈呀"。原来那些被我们诅咒过的训练、偷藏过的扫把、追过的绿皮火车，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舍不得的牵挂。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我摸着相簿里那张泛黄的合影，突然明白当兵的日子就像跳伞——跳出机舱时心惊胆战，可当伞花在头顶绽放，就会看见最美的风景。一幕幕情景突然在眼前打旋：体能训练时的“仇与恨”、血与泪；洗片和写作时的风与火，情与怨；相逢战友时，兜里掏出的果与糖，欢与乐。而那些不舍，连同军营里的笑与泪，都成了藏在迷彩服口袋里的星光，照亮我往后漫长的岁月。

绽放的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