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

兵哥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间屋子,是不能再叫屋子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泥坯的墙,被岁月和风雨啃噬得坑坑洼洼,像一张长满了烂疮的脸。屋顶的茅草早已朽烂,豁开一个不规则的大口,抬头便能望见一方被干枯枝桠分割的、灰白压抑的天。光从那口子直剌剌地捅进来,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照见满地的凌乱:歪倒的破瓦罐,散乱的柴禾,还有几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裳,胡乱堆在角落。真真是没个下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便是老栓爷和他的家了一一如果这还能被称为“家”的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栓爷七十了,背驼得像一张被生活拉满了的弓,筋骨嶙峋,仿佛随时都会“嘎吱”一声折断。他的老伴儿,芳草奶奶,六十五岁,一双眼睛总是浑浊的,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他们俩,像两棵快要燃尽的枯柴,守着这一亩三分靠天收的薄田,也守着儿子撇下的四个骨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大的孩子,叫山杏,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子却单薄得像秋天在风里打晃的芦苇。她本该在学校里念书的,清脆的读书声该是她的主旋律,如今却成了这个破败之家沉默的“顶梁柱”。她爹去年害了场急病,一口痰死死堵在喉咙里,人就像一盏被吹灭的灯,倏忽就没了。她娘哭干了眼泪,在一个灰蒙蒙的、让人窒息的早晨,说是出去寻条活路,这一走,便像一滴水汇入了沙漠,再没回头。山杏的学,自然也上不成了。那天夜里,她把自己那本边角都卷了起来、带着无数铅笔印记的语文课本,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夜。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便默默地拿起了比她还高的扫帚,开始清扫这个摇摇欲坠、不再像家的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妹叫水芹,十二岁,三妹叫林丫,十岁。她们还能去几里地外那所唯一的村小,这是山杏和爷爷奶奶拼尽全力,从生活的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体面,一点微弱的希望火种。每天天不亮,山杏就起来,在冰冷的灶台前踮着脚,搅动一锅能清晰照见人影的稀粥。看着妹妹们呼噜呼噜地喝完,背上那个用各色碎布拼凑成的、颜色黯淡的书包,手牵手走出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时,山杏的眼神,会像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牢牢地跟着她们的身影,一直到那崎岖的山路拐了弯,被杂乱的树木吞没,看不见了为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小的那个,是男孩,叫石头,六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他还不大懂得“没了”是什么意思,只晓得疼他的爹不见了,娘也不见了,便整日黏着山杏,像条怯生生又甩不掉的小尾巴。山杏洗衣,他蹲在旁边玩破碎的肥皂泡;山杏烧火,他帮着递一根两根细细的柴禾。夜里,姐弟四个挤在一张铺着干草和破棉絮的炕上,石头总是把冰凉的小脚丫,下意识地塞到山杏的怀里,山杏便把他搂得更紧些,用自己少女单薄的体温,去煨着这幼小的、仅存的一点依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便在这一日日的漏雨声里,在腹中时常响起的咕噜声里,艰难地往前捱。好在,屋后还有几棵老辈人种下的果树,一棵柿,一棵枣。到了秋日,果子熟了,星星点点地挂在枝头,是这个家为数不多的亮色。山杏便带着弟妹,小心地摘下来,品相好的,由老栓爷颤巍巍地挑到十几里外的集市上,换回十块八块钱,那便是家里一笔了不得的大钱,能买上几斤粗盐,或者,偶尔扯上几尺布给孩子们补补磨破的衣裳。品相不好的,或是被鸟啄了的,便留给弟妹们解馋,那一点点甜,能让他们高兴上好半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左邻右舍也都是苦哈哈的庄户人,土里刨食,没有余力帮衬太多,但总归是看着这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怜。东家新磨了玉米面,会端来一碗;西家园子里的青菜下来了,会掐一把放在门口的石墩上。桂芳奶奶每每接过,浑浊的老眼里便要汪着泪,嘴唇哆嗦着,不住地念叨:“亏了大家了,亏了大家了……”这点滴的、来自土地和同类的温情,像冬日里偶尔从厚重云缝里漏下的一缕微弱阳光,虽暖不了身子,却也能让那颗被苦难浸泡得冰冷的心,不至于完全冻结、死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一个秋末的逢集日,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在熙攘的、充满了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的集市尽头,一眼瞥见了他们。山杏和石头姐弟俩,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两隻被遗弃在寒风里的雏鸟,瑟瑟发抖。山杏面前摆着两个小篮子,一篮是红得还算鲜亮的枣子,另一篮是几个黄澄澄的柿子。她低着头,小手紧张地攥着早已洗得发白的衣角,几乎要嵌进肉里。石头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来往的、模糊的人群。他们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单薄的布鞋前头,竟然都露出了黑乎乎的脚趾,在冷风里微微蜷缩着,那画面像一根针,猛地扎进了我的眼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闷闷地疼。我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显得柔和,生怕惊扰了他们:“小姑娘,枣子怎么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杏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被关注的希望,又迅速被浓重的羞怯取代。“枣……三元一斤。柿子,一块钱两个。”声音轻得很,几乎要被市场的吵卖声淹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都要了。”我没有犹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愣了一下,仰着小脸,似乎不敢相信这天降的好运气。连忙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袋,小手颤抖着,极其认真地将枣子和柿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装进去,仿佛那不是水果,而是易碎的珍宝,生怕有一个磕碰。称重的时候,她还把那条老旧的秤杆翘得高高的,唯恐亏了我这个买主。我递过去一张百元的钞票,告诉她不用找了。她执拗地非要翻找出那些皱巴巴的毛票,我轻轻按住她的手,那冰凉的、粗糙得像小锉刀一样的触感,让我心头又是一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快,谢谢叔叔!”山杏拉着弟弟,迭声地道谢,小脸因为激动泛起一丝红晕。看着他们露在破鞋外面的脚趾,我实在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走,叔叔带你们去买点东西。”我轻声说,生怕声音大一点会吓跑他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领着他俩走到集上的服装摊,给他们一人买了一身厚实的新衣,一双鞋底结实的鞋子。给石头试鞋时,他穿着我新买的袜子,小脚丫在新鞋里小心翼翼地动了动,然后脸上露出一个几乎不敢置信的、羞涩又灿烂的笑容,像阴霾天里忽然漏出的一线阳光。给山杏试鞋时,她一直死死地低着头,我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无声地掉落在簇新的鞋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温暖的湿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叔叔……这……这太贵了……”她哽咽着,肩膀微微抽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穿着,暖和。”我拍拍她瘦削的肩膀,心里堵得厉害,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着,我又买了厚厚的写字本、一捆铅笔、橡皮,还有三个一模一样的新书包——一个给她,另外两个给水芹和林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提着沉甸甸的大包小包,我驱车顺着山杏指的方向,送他们回家。那十几里山路,崎岖不平,颠簸着仿佛没有尽头。姐弟俩坐在后座,紧紧靠在一起,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石头偶尔会忍不住好奇,伸出小手摸摸光滑的车窗。山杏则一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的荒凉景色,沉默不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车最终停在了那个我隐约听说过,却从未亲见的破败院落前。当我跟着山杏和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那个“屋漏直接天”的所谓屋子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呼吸一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比听说的,更加家徒四壁,更加触目惊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栓爷和芳草奶奶对于我的突然到来,显得手足无措,像是平静(或者说死寂)的泥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芳草奶奶慌乱地想用袖子去擦那条仅有的、用木棍勉强支撑着的三条腿凳子,老栓爷则只是反复搓着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大手,一遍遍地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这怎么话说的,这怎么话说的……贵客啊……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把给孩子买的衣物和一些在集上顺便买的米面油放下,只说自己是顺路送孩子回来。芳草奶奶看着山杏和石头脚上那双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新棉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那手干枯、粗糙得像老树皮,传递来一种无言的绝望与感激,“好人啊……这……这叫我们怎么报答……拿什么报答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水芹和林丫也放学回来了。看到姐姐弟弟穿着簇新的衣鞋,眼睛里顿时放出惊喜又羡慕的光来,围着他们看个不停,小手想摸又不敢摸。山杏赶紧把我给她们也买的衣服拿出来,两个女孩脸上瞬间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她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毫无阴霾的惊喜笑容,像两朵在废墟角落里悄然开放的小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离开的时候,已是傍晚。暮色四合,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将那间破屋更深地、几乎要吞噬般地拥进山的影子里。但窗口那盏昏黄的、瓦数极低的小灯泡,似乎比我来时更坚定地亮着,努力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屋顶上,那缕歪歪扭扭的炊烟依然在升起,只是今天,那烟下面烧的,或许是更耐燃的柴禾,又或许是,一颗被微微暖过的、重新燃起一丝盼头的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穿着新鞋,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跑跳,快活地喊着:“姐,这鞋不硌脚!真暖和!” 山杏站在门口望着,暮色勾勒出她依旧单薄,却似乎因为这份暖意而挺直了些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风,依旧毫不留情地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呜咽着,带走本就稀薄的热气。可有什么东西,似乎正被那缕稍显坚实的炊烟,被那点不肯熄灭的灯光,被山杏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比如水芹、林丫脸上未曾有过的光彩,比如石头脚上那份踏实的暖意,再比如,那三个装着纸笔的新书包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它们在这漏风漏雨的屋里,正艰难地、却又顽强地汇聚着,没有再被漏掉,也没有被那凛冽的风吹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看着山杏,她正把那些新买的纸笔,一本本地、无比珍重地分给妹妹们,像是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屋里最怕漏掉的,不是遮风挡雨的瓦,不是果腹御寒的衣,而是这些印着字的纸页所能通向的、那个她们的父母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远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知识,或许是唯一能补上这命运之漏的,那片坚实的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