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平江（13）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第13章《线缠井》

沈砚秋的绣绷卡在窗棂第三道缝里时，檐角的雨正顺着瓦当纹路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踮脚去够，孔雀蓝的裙摆扫过窗台，带落半片绣着井纹的布碎——布碎飘到井台边，被风卷着贴在青苔上，针脚里的银线在雨里闪了闪，像条刚从水里钻出来的鱼。

“这线怎么总缠在一起？”她低头解着绣线结，指腹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枚银质顶针，内侧刻着的“秋”字被雨水泡得发亮，边缘还缠着圈孔雀蓝丝线，线尾打着个奇怪的结——像只蜷着的虾，是她十年前教顾晏之打的“锁心结”。

井台的水洼里，突然晃过个影子。沈砚秋抬头时，正看见顾晏之站在巷口，手里攥着半截卷尺，尺上的“19.3”被雨水晕成片蓝。“你绣的井，少了口。”他声音混着雨声，听着发沉，“《营造录》里说东巷该有三眼井，你只绣了两口。”

她低头看绣绷，果然，第三眼井的位置留着片空白，针脚在那里打了个死结。“忘了。”她含糊道，指尖却顺着结的纹路摸下去——这结不是她打的。线的走向歪歪扭扭，像只生涩的手在模仿“锁心结”，却在最后一步错了位，变成个松垮的“死扣”。

雨突然大了，砸在井盖上噼啪响。魏清宴的修复铺传来刨木声，节奏忽快忽慢，像在敲什么暗号。沈砚秋抱着绣绷往铺子里躲，刚踏进门，就被地上的铜丝绊了下——那些铜丝缠成圈，圈里嵌着片瓦当碎，碎上的青苔纹路，与她绣布上的井纹重合，连缺角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顾先生刚送来的，”魏清宴举着把银梳，梳齿间缠着根头发，黑中带点灰，“说这梳齿的间距，刚好能卡住十年前的线。”他把银梳往绣绷旁一放，梳尾的“砚”字与绣布上的“秋”字并在一起，像枚完整的印章。

沈砚秋的目光落在银梳齿间的头发上，长度比自己现在的发梢短三寸。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火夜，顾晏之从井里把她捞上来时，手里攥着的头发也是这么长，当时他说“断了的，总会长回来”，现在看来，他早把断发收进了梳齿间。

雨幕里传来陆明烛的药箱轱辘声，她披着件红棉袄，棉絮从破口处露出来，像团没烧尽的火。“给张婶送药路过，”她把药箱往桌上一放，箱底的铜锁弹开，滚出个琉璃瓶，“这是从第三眼井里捞的，你看瓶底。”

琉璃瓶里沉着半瓶水，水底铺着层银粉，晃一晃，竟浮出个“井”字。沈砚秋认出这是她的陪嫁瓶，十年前火灭后就找不着了，瓶底的银粉该是银梳磨下来的，被井水浸了这么久，反倒把字显了出来。

“顾先生在井边划了道线，”陆明烛指着窗外，“说线的尽头就是第三眼井。”雨雾中，果然有道白痕从巷口延伸过来，像根浸了水的棉线，在井台边打了个结，结的形状与沈砚秋绣绷上的死扣一模一样。

顾晏之的声音突然从雨里钻进来：“线够长了吗？”他站在井台边，手里的卷尺正往下放，尺端系着枚银簪——是沈砚秋当年丢在井里的那支，簪头的缺口刚好能卡住卷尺的“0”刻度。“19.3米，”他扬声喊，“与《营造录》记的分毫不差。”

沈砚秋突然想起绣绷上的死结。她抽出发间的银簪，往结里一挑，那结竟慢慢松开，变成个完整的“锁心结”。与此同时，窗外传来“咔嗒”声，顾晏之正把银簪插进井台的石缝里，石缝应声裂开，露出口黑沉沉的井口，井水泛着孔雀蓝的光，像块没磨透的玉。

“十年前你说，井是大地的锁，”顾晏之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水汽的湿意，“钥匙就是这银簪。”他弯腰从井里捞出个木盒，盒上的锁与沈砚秋绣绷上的结，纹路丝毫不差。

魏清宴突然“呀”了声，指着银梳齿间的头发——那头发竟在慢慢变长，末梢的灰黑处透出点新黑，像在往现在的发色过渡。“你看，”他把银梳递给沈砚秋，“我说断了的会接上吧。”

沈砚秋接过银梳，齿间的头发刚好够着她现在的发尾，十年的长度，不多不少。她望向窗外，顾晏之正把木盒往井里放，盒身的刻痕在雨里看得分明：三眼井的位置连成个三角形，顶点处刻着朵栀子花，缺的那瓣，正好能补上她绣绷上的空白。

雨停时，巷口的白痕渐渐淡去，露出青石板上的刻纹——是无数个“锁心结”连起来的线，从第一眼井绕到第二眼，最后扎进刚打开的第三眼井里。沈砚秋把银梳插进发髻，梳齿间的头发顺着发丝滑下去，与现在的头发融成一股，像条游回源头的鱼。

“该补绣第三眼井了。”顾晏之站在门口，木盒里的银粉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掉，在地上拼出个“记”字。沈砚秋低头看绣绷，那片空白处，孔雀蓝丝线不知何时自己动了起来，正慢慢绣出井水的波纹，波纹里，十年前的红棉袄与现在的孔雀蓝裙影重叠在一起，像两滴水融进了同一口井。

魏清宴的刨木声又响起来，这次格外匀净，像在给这口迟来的井，刻上属于它的年轮。陆明烛的药箱里，琉璃瓶的银字在阳光下闪着光，瓶水晃出的“井”字，与《营造录》扉页的字迹，终于在十年后的雨停处，严丝合缝地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