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树生(安徽)</p><p class="ql-block">美篇号:170196467</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网络(致谢)</p> <p class="ql-block">年近古稀了,夜里总爱做梦。不是城里单元楼那种亮得晃眼的梦,是徽州老家的——天井里的石板缝,还嵌着去年秋天的桂花,风一吹啊,就飘那么一点点香下来,不浓,却钻鼻子。马头墙的青灰檐角翘着,像老母鸡护崽似的,罩着底下那座小院。</p> <p class="ql-block">爷爷奶奶就站在院里呢。奶奶的围裙角沾着面粉,应该是刚揉完面,准备做苞芦饼吧?爷爷手里攥着没编完的竹篾,竹丝还耷拉着两根,他好像正抬头看我,嘴巴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没说出来。我一伸手,就能摸到他们袖口磨出的毛边,粗粗的,却暖——还有粗布衣裳上的味儿,是皂角混着山雾的气,现在想起来,还在鼻子里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记事儿那阵,爷爷背就有些驼了,跟田埂上被稻穗压弯的秆子似的,可他偏不放手,总攥着我的小手往坦上走。他的手掌糙得很,老茧一层叠一层,是常年握锄头磨的,指关节肿着,像小石子儿似的。可他攥我手的时候,却裹得严严实实,连风都透不进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春天挖荠菜,他蹲在田埂边教我认:“看叶边,带锯齿的才甜,苦苣菜的边圆滚滚,吃着涩嘴,咽都咽不下去。”我蹲在他旁边,拿着小铲子瞎刨,把挖来的荠菜往竹篮里丢,常常把苦苣菜混进去。他也不恼,就用指腹轻轻刮我鼻尖的泥,刮得痒痒的:“下次再认,不急,咱慢慢来,多认几次就会了。”</p> <p class="ql-block">傍晚回家,奶奶准在灶下忙活。土灶里的柴火“噼啪”响,烟从烟囱里飘出去,绕着屋顶转圈圈。她把荠菜切碎了,和苞芦粉揉成团,“啪”地一下贴在铁锅边,贴得牢牢的。等饼子“滋滋”冒油,油星子溅到灶台上,她就用铁铲铲下来,先递我一块:“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烫得我左右手来回倒,指尖都红了,却忍不住往嘴里塞——野菜的清鲜混着苞芦粉的暖,从舌头甜到心里。后来在城里,下了多少馆子,吃了多少好吃的,都没那味儿。真的,一点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回我趁她转身添柴火,偷偷往灶膛里塞了个土豆,想着等会儿就能吃烤土豆了。结果转头就忘了,跟小伙伴去巷子里玩弹珠,玩到天黑才回家。等想起土豆时,灶膛里的火都快灭了。掏出来一看,土豆早烤成了炭球,黑乎乎的,一掰全是灰。我急得眼圈发红,差点哭出来。她却笑着拍我手上的灰:“傻伢儿,想吃跟奶奶说啊,咱再烤一个,多大点事儿。”说着又拿了个土豆,用草木灰埋好,还在旁边插了根小树枝做记号:“这次忘不了了吧?”</p> <p class="ql-block">那根小树枝,后来在我梦里立了好多年。每次梦到,都想伸手摸摸,看它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插在灶膛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爷爷的手艺,是我小时候最能吹牛的资本。跟村里的小伙伴说“我爷爷会编蝈蝈笼”,他们都羡慕得不行。他编蝈蝈笼的时候,就坐在院角的石凳上,石凳上有他磨出来的印子,圆圆的。他手里的竹丝跟活的似的,绕来绕去,没多大一会儿,就成了个玲珑的小笼子,还在笼顶编个小圆环,方便我挂在衣襟上。</p> <p class="ql-block">夏天夜里,天凉快了,他就举着煤油灯带我去玉米地。煤油灯的光黄黄的,在玉米叶间晃,照得叶子上的露珠亮晶晶的。蝈蝈在玉米棵里“唧唧”地叫,叫得脆生生的,裹着风往耳朵里钻。他教我听声辨位:“你听,哪个方向叫得响,准是个大的,肉多。”说着拨开玉米叶,手指一捏,就把蝈蝈逮住了,放进我手里的笼子里:“你看,是不是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我把笼子挂在床头,夜里听着蝈蝈叫,连梦都是甜的。有时候蝈蝈叫得太响,吵得我睡不着,我也不恼,就盯着笼子看,看它在里面爬来爬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还会做弹弓,用粗铁丝弯成弓架,找块老枣木做柄,磨得光溜溜的,摸着手感特别好。再用橡皮筋绑上牛皮筋,绑得紧紧的,不容易断。有了这把弹弓,我就成了村里的“小猎手”,整天揣着弹弓在樟树下打鸟——村口那棵老樟粗得很,要三个娃手拉手才抱得住,枝桠伸得老长,叶子密匝匝的,鸟总爱在上面筑巢。我对着樟树枝桠瞄啊瞄,鸟没下来过,倒打落不少樟树叶,叶子飘下来,带着股清香味儿。爷爷就坐在樟树下的石头上笑,递我石子:“瞄准了再放,不急,慢慢来。”</p> <p class="ql-block">十二岁那年夏天,雨下得邪乎,下了好几天都不停。山洪把村口的石桥冲垮了,石头滚得满地都是,桥板也断了好几块。那桥是村里人进出的唯一道,没了桥,上学要绕好几里山路,走田埂,泥糊糊的,难走得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爷爷是村里懂木匠活,没等村干部开口,他就说:“我来修吧,不能让娃们上学绕远路。”那段时间,他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锯子去山上砍木头,天快黑了才回来。衣服上沾着泥和木屑,头发乱蓬蓬的,连头发丝里都夹着碎木渣。吃饭的时候,手都有些抖,拿筷子都不稳。我想帮他递木头,他却把我推到一边:“你还小,力气不够,好好读书就行,这些活儿爷爷来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天傍晚,我实在忍不住,偷偷跟在他身后去修桥的地方。远远就看见他站在水里,水没过了脚踝,裤子湿了一大截。他正把粗木头往桥墩上搭,木头沉,他咬着牙,脸都憋红了。雨水顺着他的草帽往下流,把衣服浇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可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一点都不弯。</p> <p class="ql-block">我跑过去想帮他扶木头,他却厉声说:“快回去!水里凉,别冻着了,感冒了咋上学?”我站在岸上,看着他的身影在雨里晃,突然发现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心里又酸又暖,鼻子也堵得慌,眼泪差点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桥修好了,村里人都来谢他,送了他一袋米、一筐鸡蛋,还有人送了些自家种的菜。他却把这些东西全分给了村里的孤寡老人,李奶奶、王爷爷他们。他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也没做啥大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去城里读书,要坐好长时间的车。走的那天,爷爷奶奶送我到村口的老樟下,樟树叶还沾着露水,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在跟我道别。他们站在樟树下,一直看着我走,直到看不见我了才回去。我坐在车上,眼泪止不住地流,想着啥时候才能再回来,再摸一摸老樟的树皮。</p> <p class="ql-block">工作后,成家了,回村的次数就更少了,一年也就一两次。爷爷奶奶走后,那座老房子就空了,锁也锈了。灶台下的柴火早就湿了,石凳上落了厚厚的灰,院里的石榴树还年年开花,开得红彤彤的,可没人再摘了;村口的老樟还在,枝桠比以前更粗了,只是再也没人坐在树下递我石子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现在我也老了,常跟孙子讲这些事。他坐在我旁边,托着下巴听,问我:“爷爷,那棵老樟树现在还在吗?还会掉香香的叶子吗?”我愣了愣,说:“在,一直在,每年夏天都掉叶子,捡起来闻,还是香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树还在不在,好多年没回去了。可那些日子,那些人,那棵老樟,早像种子似的,在我心里发了芽,长了根,拔都拔不掉。</p> <p class="ql-block">现在才慢慢明白:有些温暖不是过眼云烟,是一代代传下去的光。就像奶奶灶里的火,烧了一年又一年,暖了一年又一年;爷爷手里的竹篾,编了一个又一个,编进了日子里;还有村口的老樟,站了一年又一年,把影子落在我梦里。这些看着平常的事,却把最朴素的善良、最踏实的日子,刻进了我的骨血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辈子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吃过多少苦,最难忘的,还是徽州山坳里,那灶烟裹着甜,蒲风带着暖,老樟飘着香的童年。一想起来,心里就软乎乎的,像揣着个暖炉似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