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债人生

宋文渊

3000字

暮春的晨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维权律师事务所"光洁的地板上。门边吊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岁月打磨出的承诺。办公室正墙上悬挂着金色镶边横匾，"崔戈一出手，欠款马上有"十个字在光影交错中既显锋芒，又带着几分命运的诙谐。

经理桌前，崔戈正在整理卷宗。一米八的个子，运动短发衬出坚毅的轮廓，手臂肌肉在白衬衫下若隐若现，仍保持着行伍之人的挺拔。他轻叹一声，目光掠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这五百多宗案件，何尝不是五百多个未竟的故事。"

话音未落，手机急促震动，打破一室宁静。电话那端女声焦急："崔老师，我们找到债务人的车了！把位置发给你，快点快点。"声音里的迫切，让他想起战场上接应伤员的时刻。

轿车穿行在都市脉络中，窗外楼宇如林。不过一刻钟，他已抵达目的地。刚开启车门，两位年过半百的女士便迎了上来。她们穿着相似的花色上衣，挎着同款坤包，连发型都梳得如出一辙。其中一位带着哽咽，"这债，欠了和讨了整整十年。"

在她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往事如画卷般展开。大学时光里，那个姓赖的男同学总会体贴地在食堂，不时为她们添个荤菜。十年前的春天，他筹措创业资金，她们毫不犹豫各借出五十万——认为同窗情谊就是最牢靠的借条。可谁知，这座气派的写字楼成了他筑起的堡垒，那辆尾号三个"幺"的奔驰，像是嘲讽着她们的天真与单纯。

崔戈示意她们拨电话。第一次被挂断，第二次依然，第三次接通后传来粗暴的呵斥："有完没完？烦不烦？在谈业务！"两位女士眼眶通红，十年寻寻觅觅的委屈在心间流淌。

崔戈平静地说："让我来，有的是办法，用我的手机。你俩暂时避开，注意看我发的短信。"

"是赖总吗？号牌尾数三个幺是不是你的车？"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仓促，"不好意思，我倒车时撞到了您的车灯，我是个不想逃避责任的人。你下来看看该赔多少钱......"

略施小计四两拨千钧，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病灶。

不过片刻，系着领带、腆着啤酒肚的高个子男人匆匆赶来。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眉头紧锁："车没坏啊？"

"车是没坏，"崔戈的声音陡然沉静，"可您的良心，坏了。"

赖总怒目圆睁："你什么意思？找打是不是，我养的保安是摆设吗？"

崔戈双手叉腰，站姿如松："若是怕打，就不会来。您是不是欠两位女同学一百万？"

"胡说！我银行流水上千万，欠钱？我也有法律顾问，拿借条出来！"赖总的声音里透着虚张声势。崔戈说转账通话记录等，凡能还原实事真相的，都可作为证据，都可被法庭采信。

这时，两位女士适时现身。赖总先是一怔，随即压低声音："老同学，小声些到垃圾桶那边去，别影响公司形象......我说了多次了，不是不还，有钱肯定还。"

崔戈向前一步，目光如炬："这种话我听得太多。凡说'有钱就还'的，往往根本不想还。既然如此，我们只好法律上见真章。诉前财产保全会冻结贵公司所有账户；胜诉后若仍不执行，就是拒不执行判决罪，三到七年有期徒刑。届时您将列入失信名单，还有谁敢与贵公司合作？"

赖总强作镇定："我不是吓大的！"

"给您十秒钟考虑。"崔戈开始倒数，"十、九、八......"当数到"三"时，赖总终于松口保证三个月内还清。三人转身欲走，赖总却又追上来："还！现在还！真是的，还同学一场，到此为止……滚。"

收到到账通知，两位女士喜极而泣。付清律师费后，她们的身影在春光中渐行渐远，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十年的重担。

崔戈尚未打开车门，又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匆匆赶来："崔老师，我在视频上见过您......"崔戈看了眼时间："上车说吧。"

刘女士叙述着八年前的借款：表弟王伟借了五万元，每次催要都说没钱。如今女儿即将出嫁，这笔钱显得格外重要。

"放心，"崔戈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这不是个事儿。"

小车在郊外一处农家院前停下。裸露的红砖围墙爬满青苔，且残缺不全，半开的本色木门饱经风霜。听到呼唤，一个身着白衬衫的瘦高男子走了出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愣住了。

"老班长？"王伟的声音轻如耳语。

崔戈胸口起伏："刚才听说王伟，我还以为是重名。真是你！记得我是班长，还记得在国旗下、军旗前的誓言吗？退役不退色，为什么借钱不还？"

"我真的没钱......"王伟垂下头，"母亲瘫痪两年，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了。"他侧身引路，院内的土地面坑洼不平，房间清水墙没有任何装饰，窗洞没有玻璃。屋里除了一张木床，再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家具。老人靠在旧沙发上，目光空洞，对周遭毫无反应，与植物人无差别。

崔戈眼眶湿润，刘女士早已泪流满面："崔老师，这钱我不要了。"

"你女儿出嫁是大事。"崔戈取出手机，"这钱我替战友还。"转账完成后，他对刘女士说："您先回吧，我和老战友说说话。"

在王伟平静的叙述中，往事缓缓浮现：退役后用安置费加上借款投资果园，不料被骗三十万。"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找我？"崔戈握紧拳头。

问到母亲病情，王伟说是在工厂长期受噪音影响所致。"为什么不申请工伤认定？"

"我承认母亲有基础病，不好意思找厂方。"王伟的声音越来越轻。崔戈长叹一声："城里有十五个战友，你为什么不说？弟妹呢？"

"投资失败后，她外出打工，再没联系。"王伟转移话题，"班长，说说你吧。"

崔戈简单说了近况："当律师，专治老赖。这工作危险，九成案子都会动手，打得相当激烈，都是债务方打债权方。而债务方的出言不逊，汚言秽语贯穿始终。好在部队学的擒拿技术还在，在全程录音录相下，属正当防卫，一对四没问题。

我总结债务纠纷都发生在，家庭亲人朋友和熟人之间。给老赖讲理讲情，等于对牛弹琴，亲情友情在金钱面前，被碾得粉碎。唯有拿起法律武器，义正言词方能镇住对方，有理也得声高，气场压制嚣张。

有次我为一建筑公司追回几百万债款。将银行卡送去，公司老板千恩万谢，我刚出门看一群农民工讨薪。当他们涌进去后，老板说没钱还动手打人，我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呵斥老板，我刚才给你的不是钱吗？早知你这种德性，我不帮你追绩。工作做了半小时，农民工终于拿到钱回家过年。

也接手一个极端案子，后娘八岁继女做完家务后看动画片，后娘将继女打倒在茶几上。玻璃板压碎，亲爹送进医院后就跑了。医院问姥姥打电话，到处借钱住院，孩子身上三十二处伤。头上缝七针，尾椎骨断裂，可能终身残疾，我上门要求亲父后娘去看看而付医药费。而这两位说没医头，承认就是不懂法拒不付款，我将他们送上法庭。后娘判无期亲父判三年。看来对全民进行普法教育任重道远，法典不用时是本厚重的书，使用时是把锋利的剑。"

他望向老战友，"你被骗的钱，伯母的工伤赔偿，我义务帮你讨回。若是讨不回，就对不起办公室那幅字。——崔戈一出手，欠款马上有。"

分别时，崔戈悄悄留下一万元。轿车在乡间小路缓缓行驶，车载音响流淌着熟悉的旋律："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夕阳西下，远山如黛。他想，这世上的债，有的能用金钱衡量，有的却深藏在人心深处。而他选择的这条路，不仅要帮人讨回有形的欠款，更要为这个时代挽留那些即将失落的信任与温情。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律师事务所的金字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仿佛茫茫债海中的一座灯塔，照亮着迷途的人心，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承诺。而明天，又将有新的故事在这间办公室里，继续书写关于诚信与救赎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