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叫我“依命”》

卞恪

退休后的日子，像一杯渐渐沉静下来的温水。老周生活的重心，毫无悬念地从过去的案子、文件，转移到了家里那个叫他“爷爷”的小人儿身上。

“宝宝，吃饭了！”

“宝宝，路上慢点！”

“宝宝，快来帮爷爷看看这个手机怎么弄？”

十六年来，“宝宝”这个称呼，像家里的空气，自然到无人察觉。直到那个周末的晚饭桌上，已是高一学生的孙女，忽然放下汤匙，清了清嗓子，像宣布一项重要决议：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正式通知一下，以后请别再叫我‘宝宝’了。”

饭桌上一片寂静。老周夹起来的排骨，差点掉回盘子里。

“为什么呀？叫了这么多年……”老伴最先反应过来。

孙女的脸微微泛红，带着点青春期特有的、混合着羞涩与坚决的神气：“我们班每个同学的家里都这么叫，太没辨识度了。从今天起，请叫我大名，或者——”她顿了顿，像是要赋予这个新名字足够的分量，“叫我‘依命’。”

“依命？”老周下意识地重复。命，方言发音是“miang”，阳平，带着一种古老的、沉甸甸的韵味。

“对！就是‘依命’！”孙女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家话里，‘依命’也是心肝宝贝的意思。在满大街的京腔中你们这样叫我，比‘宝宝’好听多了！”

老周没再说话。他品着这个词，“依命”……心里叹了口气，那个需要他把屎把尿、骑在他脖子上看世界的“宝宝”，似乎就在这一声“依命”里，倏地一下，走远了。

接下来的日子，全家都陷入了称呼的混乱与尴尬。

“宝……呃，那个，依命，你的牛奶！”老伴倒是随口就来，家乡话她说着顺溜。

“xx，过来一下！”儿子儿媳选择逃避，直接叫大名。

老周是练习得最认真的那个。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一遍遍小声念叨：“依命……依命……”仿佛每念一遍，就能在心里烙得更熟一点。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个词了，它比“宝宝”更郑重，更像是对一个独立个体的承认，里面包裹着的爱，似乎也更沉静，更深厚了。

但真正让老周觉得“依命”这个词活过来的，是接下来发生的这件小事。

那天下午，他发现“依命”书桌的一个抽屉卡死了，怎么都拉不开。孙女鼓捣了半天，急得满头汗，快要发脾气了。老周背着手走过去，说：“莫急，让爷爷看看。”

他回身从工具箱里拿出螺丝刀、钳子，还有一小瓶机油。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蹲下来，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检查抽屉的滑轨和榫卯结构。那个专注的神情，仿佛回到了当年在警队勘察现场。

“是这里，”他用螺丝刀尖轻轻点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木楔子，“一点小东西卡进榫头缝里了，胀住了。硬拉要坏事的。”

他没有选择暴力破拆。而是让孙女举着手电，他用最细的镊子，屏住呼吸，像做外科手术一样，一点一点，将那片卡死的、米粒大的硬物碎片，从紧密的榫卯结合部掏了出来。然后，他滴上两滴机油，用手掌稳稳地扶住抽屉两侧，感受着内部的力道，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将它顺滑地拉了出来。

整个过程，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鸟鸣。孙女看得入了神。

抽屉打开，里面是她一些舍不得扔的小学纪念品、几本旧日记。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老周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动，只是把螺丝刀放在桌上，轻声用方言说：

“依命啊，你看，这老家具的‘公母榫’（榫卯），就像咱们家。看着严丝合缝，有时候也会卡住。不能硬来，得找到症结，顺着力道，慢慢来。东西老了，感情深了，更是这样。”

他看着孙女似懂非懂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顿了顿，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极其柔和的语气继续说：

“以后，你心里要是有哪个抽屉卡住了，拉不开了，也别硬拽。记得跟爷爷说。爷爷帮你看看，咱们一起，把它顺顺当当地打开。”

那一刻，孙女的眼圈微微红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依命”这个称呼，在家里变得无比自然。它不再是一个生硬的指令，而是被这个下午的阳光、机油的味道、古老的榫卯智慧和那份无言的守护，共同赋予了生命。

它成了一个温暖的、只属于他们家的秘密。老周知道，他的“依命”正在长大，未来会有更多拉不开的“抽屉”。但他也相信，只要家里的“公母榫”还在，只要那份愿意为她“看看”的耐心还在，一切就都来得及。

晚饭时，他自然而然地夹起一块她最爱吃的糖醋里脊，放进她碗里，清晰地唤道：

“依命，多吃点。”

孙女抬起头，对他展露了一个比糖醋汁还要甜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