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 我被一片金色胡杨击穿

上善若水

<p class="ql-block"><b>题 记: </b></p><p class="ql-block"><b> 二十年前的秋天,我与几位摄友从武汉自驾内蒙额济纳拍摄胡杨。当车轮碾过仿佛永无尽头的戈壁,视觉在单调的蛮荒中行将麻木时,额济纳的二道桥,用它蓄积了整整一年的胡杨之金,给了我一场猝不及防的、温柔的凌迟。</b></p> <p class="ql-block"><b>  那不是观赏,是一场突袭。</b></p><p class="ql-block"><b> 前一刻,世界还是混沌的土黄与灰蒙;下一刻,视野便被一片沸腾的、燃烧的、咆哮的金色悍然劈开。它们静默地立在那里,却拥有雷鸣般的声势。那金色,非温润的琉璃,亦非富贵的明黄,而是从生命最深处喷薄出的、带着血性的亮烈。每一棵树都是一个自焚的君王,在湛蓝的天幕下,举行着辉煌而惨烈的加冕与葬礼。活着的,枝叶纷披,是倾泻的金色瀑布;死去的,枝干虬曲,是向天索问的焦黑闪电。生与死,在此刻并非对立,而是共同谱写的、关于存在的最强音。</b></p> <p class="ql-block"><b>  驻足二道桥下,河水已瘦,映着天光,将胡杨林的倒影拉得悠长。走近细看,方才领略那色彩的层次:树冠高处,是迎着阳光、几乎透明的柠檬黄;中层密匝匝的叶片,是纯粹饱满的金色,厚重如鎏金;而背光处及低垂的枝桠,却泛着橙红乃至赭石的暖色,仿佛被秋日最后的烈酒浸透。它们的形态更是千姿百态——有的如披着金甲的巨人,每一根枝条都舒展张扬,每一片叶子都在风里叮当作响,那是阳光碎裂的声音;有的却早已耗尽血肉,只剩下嶙峋的、焦黑扭曲的树干,像不屈的魂灵伸出臂膀,死死地攥着身下的大地。阳光透过这活着的、死去的、以及半枯半荣的枝叶,筛落下斑驳的光影,在地上织就一幅巨大而迷离的锦绣。风起时,万千金叶翩跹而下,不像是凋零,倒更像是一场盛大而寂静的金色雪崩。</b></p> <p class="ql-block"><b>  我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以及我构筑了多年的、关于美与生命的认知,在那一瞬间,被这片金色,彻底击穿,碎落一地。</b></p><p class="ql-block">· <b>那不是我们寻常所见的温婉、明媚的金黄,而是一种喷薄的、怒吼的、仿佛要将全部生命力在瞬间燃尽的灿烂。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立在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下,虬枝盘绕,姿态奇倔。有的树冠如怒放的金色火焰,有的却已枝干毕露,像一具具伸向苍穹的、焦黑的骨骼,与身旁那鲜活的生命形成惨烈而和谐的对照。脚下是厚厚的、明黄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这片古老土地低沉的回声。</b></p> <p class="ql-block"><b>  我们这群自称来“捕捉美景”的人,一时间竟都失了语,只剩下相机快门清脆的“咔嚓”声,像一群慌乱的鸟雀,企图衔走这满目惊心的一鳞半爪。可我们都明白,再好的镜头,也装不下这天地间磅礴的色彩,更留不住那一刻心头被重重撞击的颤栗。</b></p> <p class="ql-block"><b>  戈壁的风是粗粝的,带着远古的气息,吹过胡杨林,也吹过我们的面颊。同行的老陈,一位拍了几十年风景的“老炮”,放下相机,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他想起了一种传说中的鸟,一生不鸣,只在临终时奋力一啼,其声动天地。眼前的胡杨,不就是这样的鸟么?它们在与风沙、干旱、酷暑、严寒搏斗了一生之后,将所有的故事与尊严,都凝聚在这最后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告别里。</b></p> <p class="ql-block"><b>  傍晚,我们寻到一片怪树林。那里的景象,更令人心惊。目光所及,是无数胡杨枯死后留下的残骸。它们没有倒下,依旧以各种挣扎的、痛苦的、或是安详的姿态,定格在茫茫沙原上。夕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紫红,余晖勾勒着这些黑色的剪影,宛如一片古战场的遗迹,悲凉,肃穆,又充满了一种不屈的力量。</b></p> <p class="ql-block"><b>  二十年弹指而过。</b></p><p class="ql-block"><b> 我的相册里,那些关于额济纳的胶片早已泛黄,胡杨的模样在记忆中也有些模糊了。可那份最初的震撼,却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后来,我也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秋色,京都的红叶温婉,阿尔卑斯的秋林明净,江南的银杏通透。但它们都太精致,太安详了,再没有哪一种秋色,能像额济纳的胡杨林那样,以一种近乎残酷的、与死亡毗邻的极致之美,教会我关于生命全部的热望与孤绝。</b></p> <p class="ql-block"><b>  我常常想起那个秋天,想起那片在绝境中燃烧的金色。它仿佛在说:看,生命即便只有一季,也要活得如此铺张,如此不管不顾。而在绚烂之后的沉寂与坚守,是比绚烂本身,更漫长的篇章。</b></p><p class="ql-block"><b> 那份来自大漠深处的、金色的撞击,至今,仍在心里回荡着余响。</b></p> <p class="ql-block"><b>撰 稿: 行者老夏</b></p><p class="ql-block"><b>时 间: 乙巳年九月初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