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烟雨四十载 依旧春风十里柔

陈歌

<p class="ql-block">广陵烟雨四十载 依旧春风十里柔</p><p class="ql-block">——扬州漫游记</p><p class="ql-block">陈 歌</p><p class="ql-block">荷花又到了放肆绽放的时节。那是一种几乎有些跋扈的美,一大片一大片地铺陈在江南的水泽里,绿得深沉,红得灼目。我与几位老友又一次从申城驱车出发,窗外的景致,从都市的棱角分明,渐渐化作一派水汽氤氲的平原风貌。这条路,我走了不下数十回。自七十年代末那第一次颠簸的旅程算起,春夏秋冬,仿佛已将扬州的四季,都收进了行囊里。</p> <p class="ql-block">每次来扬州,瘦西湖是断不能省的,它像一轴徐徐展开的长卷。五亭桥,是这长卷上最精巧的钤印。远望过去,五座亭子如芙蓉并蒂,从莲座上生长出来,亭亭玉立在粼粼清波之上。桥下十五个券洞,彼此联通。据说月满之时,每洞皆衔一月,银光荡漾,众月争辉,那是何等的奇景!我们虽未在深夜探访,但白日里看那桥影与云影、塔影一同倒映水中,虚实交错,已觉是梦笔生花般的构图了。</p> <p class="ql-block">与五亭桥的灵秀相呼应的,是岸边的白塔。它不像北海白塔那般雄踞于琼岛之巅,而是素净、修长地立着,像一位白衣秀士,静默地守着这一方水土。塔身的洁白与天空的湛蓝、柳丝的翠碧,构成一幅极干净、极明快的图画。</p><p class="ql-block">四季的瘦西湖,风致各不相同。春日,沿岸的垂柳抽出鹅黄的嫩丝,如烟似雾,桃花、琼花赶着趟儿地开,空气里充盈着发酵般的生机。夏天,湖中荷叶田田,荷花或含苞,或怒放,风过处,满湖的红裳翠盖都在摇曳,那浓烈的香气扑入襟怀。秋时,水色变得深湛,天高云淡,残荷留听雨声,另有一种疏朗而沉静的韵味。至于冬季,若逢降雪,亭台楼阁,小桥船舫,都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西湖便真成了“瘦”美人,清癯而骨感,别是一番风致。</p> <p class="ql-block">扬州的园林,是个园与何园的天下。个园以竹石胜,一入园,便被那千竿翠竹的绿意包裹了。更妙的是那座四季假山,绕园一周,竟如历四时:春山淡冶而如笑,用的是石笋插于竹间,仿佛大地初醒;夏山苍翠而如滴,以太湖石堆叠,有云翻雾卷之势,洞壑幽深,是避暑的妙处;秋山明净而如妆,竟是黄石所叠,那一片赭黄在夕阳下,真如秋山一般辉煌肃穆;冬山惨淡而如睡,用雪石垒砌,望去有积雪未消的寒意。这构思之奇,意境之远,实在令人拍案。</p> <p class="ql-block">到了何园,则见另一番气派,它彰显中西合璧的堂皇。那复道回廊,上下交叠,回环曲折,将一座园子勾连得气象万千。走在廊上,步移景异,窗框门洞,无不成画。最爱那水心亭子,凌于池上,是昔日主人听戏的地方。遥想当年,月色如水,曲声婉转,倒影与真人一同在这水上舞台演绎着悲欢离合,该是何等的绮丽。我想,今人得以游览扬州这些名胜古迹,缘于当年富可敌国的盐商建造私家花苑。平心而论,中国的名胜古迹,哪一处不是名门望族、财主绅士所建?而反观那些造反的草莽英雄、暴动的流寇盗贼,则往往是烧杀抢掠之后,放一把大火焚而毁之。</p> <p class="ql-block">游罢园林,我们便去城北的大明寺。这寺踞于蜀冈之上,气象庄严。登栖灵塔远眺,整个广陵城尽收眼底,瘦西湖如一条碧绿的绸带,蜿蜒于城廓之间。在此处,总不免生出些怀古之幽情。寺里的鉴真法师曾六次东渡,双目失明而矢志不渝,他将大唐的文明远播海外,深受东洋国人的尊崇。那份坚韧与宏愿,让这香烟缭绕的寺院,平添了一份沉甸甸的文化重量。</p> <p class="ql-block">与大明寺的沉毅相比,“扬州八怪”纪念馆里,则洋溢着一种狂放不羁的才情。那些画作,挣脱了当时画坛的窠臼,以奇崛的笔墨,抒写胸中的块垒。其中,我独爱郑板桥。他的竹,清瘦挺拔,枝叶纷披,每一笔都仿佛带着风声,是“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的忧思;他的字,自称“六分半书”,楷中带隶,参差错落,如乱石铺街,却自有一种倔强的韵律美。他那句“难得糊涂”,实在是大清醒后的愤激之语;“一枝一叶总关情”,背后藏着的,是一颗从未冷却的、关切世道的赤子之心。</p> <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我们信步来到东关街。石板路两旁是栉比鳞次的店铺,旌旗招展,卖着各色玩意儿与小吃。人流如织,喧声盈耳。那斑驳的砖墙,深陷的门楣,偶尔从巷陌深处探出的一枝绿意,都让历史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p> <p class="ql-block">不远处的古运河畔,矗立着新近落成的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它宏大的轮廓像一艘即将启航的轮船。馆内,运用了诸多现代科技手段,将大运河两千五百年的波澜壮阔,生动地铺陈于眼前。从隋炀帝庞大的龙舟船队,到历代漕运的繁忙景象,一件件文物,一幕幕光影,让人深感这条河流,不仅是扬州的命脉,更是整个中华帝国的经济与文化动脉。</p> <p class="ql-block">扬州,作为中国古代文化名城,以其繁华富庶、风景秀美成为诗人吟咏的经典题材。“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的诗,展现了盛唐时期扬州作为东南都会的无限风华,由此“烟花三月”成为扬州最诗意的代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的诗,折射出唐代扬州作为商业娱乐中心的奢靡氛围。其“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名句,又使“二十四桥”成为标志性的文化符号,开创了月夜箫声的唯美意境;“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的诗,以数学喻景,独创“二分明月”之说,奠</p> <p class="ql-block">在扬州,有两件事很值得体验,一是“水包皮”,一是“皮包水”。我们寻了家老字号的澡堂,在温热的大池里泡得筋骨酥软,然后躺上条凳。扬州素以“三把刀”(切菜刀、剃头刀、修脚刀)闻名天下,擦背功夫举世无双。师傅手艺老到,力道均匀,一番“搓磨”,竟让我觉得周身轻快,积年的疲惫仿佛都随泥垢而去。这哪里是洗澡,分明是一场古老而酣畅的仪式。</p> <p class="ql-block">至于“皮包水”,便是品尝扬州的早茶了。蟹黄汤包,皮薄如纸,提起来,里面是一包晃动的、鲜美的汤汁,小心翼翼地嘬上一口,满嘴的醇香。还有那大煮干丝,看似平常,却最见功夫,一块白干,被切成二十几片,细如发丝,浸在醇厚的鸡汤里,配以虾仁、笋片、火腿,吃起来软嫩清鲜,是淮扬菜“淡中求味”的极致体现。</p> <p class="ql-block">在城中缓缓徜徉,我不禁想起四十年前的扬州。那时的古城,是宁静的,甚至有些沉睡。街道狭窄,两旁多是低矮的房;入夜后,除了几盏昏黄的路灯,便是一片沉寂。运河的码头,泊着些旧船,工人们喊着号子,扛着麻袋,是一幅缓慢而古朴的图景。如今,高楼广厦拔地而起,大道通衢,车水马龙。古城之外,是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现代都市。</p> <p class="ql-block">这变化,令人欣喜。然而,扬州并未全然抹去旧日的痕迹,而是像一幅画,在保留底色的基础上,添上了鲜亮的新彩。古运河依旧流淌,但岸畔已换了新颜;老城区得到修缮,风韵犹存,而新城则舒展着时代的翅膀。这便是我数度乘风而来扬州的原由了,它既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缱绻旧梦,也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今朝。我与老友相约,待得银杏金黄时,当乘风而来,看看这“故人”,又添了怎样的新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20年7月2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