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红叶

博学多才的真贞

秋叶红时

秋深了。园子里的枫树，先是绿中泛黄，继而黄里透红，终于红得如血一般了。这红，不是那种轻浮的胭脂红，也不是那种做作的朱砂红，而是一种沉淀了岁月、饱经风霜后的深红，红得沉郁，红得庄重，红得教人看了，不觉要敛容屏息。

我每日从这枫树下走过，看它的叶子一日红似一日。先是树梢的几片，羞怯地红了脸；继而中间的也耐不住寂寞，纷纷效尤；最后连最下面的老叶，也终于熬不过秋风日日的催促，只得将积蓄了一夏的绿意，尽数化作这一片赤诚。风过时，红叶便簌簌地响，仿佛在窃窃私语，又仿佛在向过路人诉说它们的故事。

这红叶，向来是被文人墨客所赞美的。他们或谓其"霜叶红于二月花"，或称其"停车坐爱枫林晚"。然而我想，这些人大约只看见了红叶的美，却未必懂得红叶的苦。红叶之美，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每一片红叶，都是叶子在凋零前最后的绝唱。它们拼尽全身气力，将所有的养分都化作这一抹红，然后便悄然离枝，委地成尘。这哪里是什么"红于二月花"的喜庆，分明是一场静默的殉道。

园丁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小汉子，脸上皱纹纵横，如同枫树的枝干。他每日清晨便来扫落叶，将那些刚落下的红叶扫作一堆，然后点火焚烧。我常见他蹲在火堆旁，呆呆地望着火焰出神。有一回我问他："这些叶子烧了可惜，何不任它们化作春泥？"他抬头望我一眼，眼里映着火光，幽幽地道："红叶有毒，烧了干净。"

我后来查了书，才知枫叶腐烂后确会释放毒素，影响来年新叶的生长。老张虽不识字，却懂得这个道理。他的焚烧，看似残忍，实则是为了新生命的萌发。红叶的凋零与焚烧，竟是一场必要的牺牲。

街角住着一位老画家，专画红叶。他的画室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枫叶图：有单片的，有成簇的，有在枝头摇曳的，有飘落半空的。我常去看他作画，见他总是一笔一画，极尽工巧，仿佛要将红叶的每一条叶脉都描摹出来。有一日我问他："为何独爱画红叶？"他搁下笔，望着窗外道："红叶像人。年轻时不显山露水，到老了反而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彩。只是这光彩太短暂，转眼就没了。"

老画家的话，使我想起邻家的王老师。她退休前是位严厉的数学教师，学生们都怕她。退休后，她却忽然变得和蔼起来，常常给邻居的孩子辅导功课，分文不取。去年秋天，她病倒了，医生说是晚期。我去看她时，她正坐在窗前看枫叶，脸色苍白，却带着我从没见过的平静笑容。她说："活了六十年，到这时候才明白，人生就像这红叶，最美的时候也就是快要落下的时候。"一个月后，王老师走了，正是枫叶最红的时候。

城东有座古寺，寺中有棵千年古枫，树干需三人合抱。每年红叶季节，香客如云，都是来看"神枫"的。寺里的老和尚告诉我，这棵枫树经历过无数战火、天灾，却始终屹立不倒。它的红叶也格外红，红得发紫。老和尚说："苦难越深，红叶越红。"我细看那古枫的树干，果然布满伤痕，有的像是刀砍的，有的像是雷劈的，还有不知名的创伤。然而它依旧年年红叶满枝，向世人展示着生命的顽强。

秋风渐紧，红叶开始飘落。它们不似柳絮那般轻浮地漫天飞舞，而是以一种庄重的姿态，旋转着、摇曳着，缓缓投向大地。有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有的落在草丛中，悄然无声；还有的落在行人肩上，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我拾起一片刚落下的红叶，放在掌心细看。它的红已经有些褪色，边缘开始卷曲，叶脉却依然清晰可见，如同老人手上的青筋。

夜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枫叶。春天里，我怯生生地探出嫩芽；夏日里，我贪婪地吸收阳光雨露；秋风起时，我感到体内的绿意渐渐转化为红，那是一种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觉。终于有一天，我的叶柄再也抓不住树枝，只得松开手，随风飘落。在落地前的刹那，我看见了整棵枫树——它已经红透了，像一支巨大的火炬，在秋日的阳光下熊熊燃烧。

醒来时，窗外正下着秋雨。雨中的红叶显得更加鲜艳，仿佛被洗去了尘埃，露出了本真的颜色。雨水顺着叶脉流下，像是红叶在流泪。然而我知道，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欣慰的泪——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安然离去了。

红叶的美丽是短暂的，最长不过两三周。然后它们就会枯萎、凋零，被扫作一堆，化为灰烬。然而正是这短暂，才显得珍贵。如果红叶常红，人们便不会专程来看，不会为之心动，不会为之赋诗作画。红叶之所以打动人心，恰在于它明知凋零在即，却依然红得那般热烈、那般毫无保留。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青春易逝，盛年难再。我们常常在拥有时不知珍惜，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红叶教会我们，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曾经真正地活过、爱过、燃烧过。

秋更深了。枫树的红叶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渐渐褪去了鲜艳，变得暗淡起来。然而我并不感到惋惜，因为我已将这最美的秋色记在心里。而且我知道，当明年秋风再起时，这枫树又会红得如火如荼，向世人展示生命最壮丽的篇章。

红叶落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