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问古：一笔一石皆文章，‍—书写隶书《千字文》（8）

隶书学友会

秋深气清，独坐书房，窗外银杏叶落如雨，屋内墨香浮动。今日未出远门，却仿佛踏过千山碑林，与古人对坐论道。案头铺开宣纸，手执狼毫，临写隶书《千字文》第六段，一笔一划皆如凿石刻木。那几幅摹刻的石文虽非真迹，却字字沉稳，骨力内藏，像极了汉时庙堂碑额上的遗风。我每写一字，便觉腕底生风，似有金石之声在耳畔轻响。

“资父事严与曰”“孝当竭忠则尽”，这两行字并列悬于墙上，是我昨夜临帖所得。墨迹未干时，我反复端详，仿佛看见老父执杖立于庭前，目光如炬。孝非虚言，是晨昏定省的坚持；忠亦非空号，是事上临下时的一念不欺。今晨提笔再临，心比昨日更静，手也更稳。原来写字如修身，不在快慢，而在诚伪。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八字，写在窄幅素笺上，贴于书架一侧。墨色浓淡相宜，如烟似雾，却字字清晰，如松立雪。丝本洁白，一入五色，便难回头；人之初性本善，奈何世事纷扰，多少初心被尘嚣浸染。每当我执笔犹豫，便抬头看这八字，仿佛听见一声低语：落笔无悔，守心如初。今日临写时，特意放缓节奏，每一横如履薄冰，每一捺似托千钧。

“景行维圣，念作圣贤”，这八字是我近日最常默念的句子。清晨焚香净手后，必先抄此一行。楷书竖排，四列如列阵而立，庄重肃然。我摹写时，常想古之学者如何日日自省，不为功名，只为不负此心。窗外叶落无声，室内唯闻笔锋划纸的沙沙声，像极了时光的脚步。写完一遍，闭目片刻，仿佛看见孔子立于川上，叹“逝者如斯”。

“临深履”“夙兴温”，四字取自《诗经》《礼记》，虽残句断章，意蕴却深。临深履薄，是处世之慎；夙兴温凊，是事亲之诚。我将这两行小字置于案头镇纸之下，每日开卷先见。昨夜雨急，独坐灯下重临此帖，忽觉笔意渐近古风——不是刻意模仿，而是心静之后，自然流露的端雅。

“德建名立”四字，我用浓墨重笔写在四尺对开纸上，悬于书斋正壁。笔画饱满，筋骨分明，如碑石凿成。德者，行之根；名者，果之表。今人多求速成，急欲扬名，却忘了根基未固，楼台难久。我临此四字三遍，每遍都深吸缓吐，仿佛不是写字，而是在问自己：今日所为，可配此“德”字否？可承此“名”望乎？

“似兰斯如松之”，文辞清丽，原句出自《世说新语》赞人风骨。我将其拆为两行，以楷书竖排书写，置于书架旁的小几上。兰之幽芳，不争不显；松之劲节，经霜弥坚。这两者皆非喧哗之物，却自有气象。写字时，笔意沉稳中带几分灵动，仿佛看见山中高士披衣独行，踏雪无痕。偶有风吹帘动，那纸页轻颤，竟似与松风应和。

“空谷传声”四字，写得最是沉静。刚劲的笔画藏于内敛的结构之中，不张扬，却自有威严。我常在夜深人静时凝视此幅，仿佛听见一声回响从远山传来——善行虽微，终有回应；恶念虽隐，难逃心镜。昨夜临毕，停笔良久，竟觉万籁俱寂，唯有墨香萦绕。那一刻，仿佛不是我在写字，而是字在提醒我。

“川流不息”四字最是磅礴，取自《论语》，写时须一气呵成。我特意换用大号羊毫，蘸饱浓墨，四字连贯如江河奔涌，气势自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不仅是时间的隐喻，更是对勤勉的警醒。写罢掷笔，额上微汗，心中却清明如洗。原来写字，亦是一种修行。

“福缘善庆，祸因恶积”，八字如钟，撞之有声。我以行书挥就，笔势连贯，如天平两端，不偏不倚。善念如种，未必即见花开；恶行若藏，终将自噬。这幅贴于门侧，出入可见。昨夜灯下重读《千字文》，至“祸因恶积”一句，忽有所悟：一撇一捺，皆是选择；一字一句，皆为心迹。

“寸璧非宝”四字，简洁如箴言。我将其独立成幅，楷书工整，每字一行，整齐肃然。美玉虽贵，终可估价；寸阴虽短，却永不回头。昨日贪闲少书半页，今晨懊悔，已不可追。于是提笔再临《千字文》，每一波磔，皆欲刻入光阴深处。写字时，窗外晨光渐亮，仿佛时光也在纸上流淌。

案头宣纸铺展，墨香氤氲，我继续临写隶书《千字文》第六段。笔起波磔，意追汉风，眼前虽无真碑，心中却似立满石林。一日静修，如历千年碑林，不离书斋，亦得山水之清音、金石之铿锵。放下笔时，天色已暮，回望满室墨痕，忽觉：一笔一石，皆是文章；一字一句，皆为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