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人生只有一次,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永恒的缺口。我常想,若能回到某个瞬间,我定会搬张小板凳,坐在父亲病床前,听他把那些藏在弹痕里的故事,再讲一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是父亲老来得子的娃儿,父亲是河南洛阳偃师人,家离少林寺有几十里地,那地方的石头缝里都渗着习武的基因。他出生在辛亥革命刚过的年月,长到二十岁左右,揣着半块馍就去当了兵——在那个饿殍遍地的年代,“当兵吃粮”是最实在的活路。谁也没想到,这条活路后来成了铺满炮火的征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37年,他跟着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开赴上海,在淞沪会战的血肉磨坊里滚过一回。日军的炮弹炸穿了他的左肩,弹片嵌在骨缝里,他被抬下阵地时,左臂已经肿得像根紫黑色的柱子。住院治愈后回到老家。后来听说皮定均将军带着八路军豫西抗日先遣支队来了,他怀揣对日冦的家仇国恨,成了“皮旅”的一名战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往后的多年,他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孟良崮战役里端过敌人的碉堡,荣立大功;中原突围时在崇山峻岭里打游击,靠野果和草根撑了半个月;临汾战役的城墙下,他背着受伤的连长爬过铁丝网,后背被弹片划开一道尺长的口子;太原战役、解放西南……每一场仗打下来,身边的战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身上的伤也添了一道又一道。最险的一次,连长刚喊出“冲啊”就被流弹击中,子弹像蝗虫似的在耳边飞,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扯着嗓子吼出一句“全连听我的”,硬是带着剩下的人撕开了阵地。后来他当上中原军区一纵队一旅的警卫营长,满身的伤痕成了最耀眼的军功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解放四川后,他从野战部队转到军分区工作,在四川安了家,四十多岁才有了哥哥姐姐和我。他是老来得子,对儿女们格外疼惜。可我那时贪玩,总爱跟院子里的孩子疯跑,要么爬树掏鸟窝,要么下河摸鱼虾,很少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听他讲自己的往事。他偶尔提起“皮旅”的事,话还没说完,我又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河南闹饥荒,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老家的爷爷想着儿子在四川“当官”,或许能有口饭吃,便揣着个布包,沿着宝成铁路一路颠簸来了四川。谁知一看四川仍然饥荒。老人望着廋弱的孙子孙女,满眼都是不忍与无奈。为了不给儿孙添麻烦,爷爷拒绝了再三挽留,断然返乡。但老家那边的分粮份额已断,不出月余,爷爷因无米下炊,饿死。父亲接到信时,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双手攥得发白,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晚在院子里站了一夜,烟蒂扔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身体终究没能扛过岁月和旧伤的侵蚀。他身上的伤太多了,贯通伤、爆炸伤,连医院的会诊医生都倒吸一口凉气,说“能活下来到现在,简直是奇迹”。最后的一两年,他几乎都躺在病床上,国家给了他最好的照顾,母亲更是寸步不离,喂饭、擦身、按摩,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我那时已经成家,偶尔去医院探望,还是坐不住,聊几句就借口有事离开,从没想过,那些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溜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的离去不是毫无征兆的,最后时刻就那样来临。令人诧异的是他在弥留中,却对儿孙的呼唤有些许反应,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在他脸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我站在床边,第一次长时间看着父亲——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刻痕,手上的老茧硬得像石头,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我突然明白,我再也没有父亲了,再也听不到他讲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了,那些我从没问出口的问题,从此成了永远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去水房打了满满一盆热水,端到病床前。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擦洗身体,指尖碰到他干枯的皮肤时,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我仔仔细细地擦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擦过他肩上那道淞沪会战留下的弹痕,擦过他后背那道临汾战役的伤疤,擦过他布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握过枪、扛过炸药包,也曾经把我高高举过头顶。我想把所有的愧疚和迟来的爱,都通过这双手传递给他,可他再也感觉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年我32岁,如今已年近七十。岁月模糊了很多记忆,可我依然能清晰记得那盆热水的温度,记得父亲皮肤上每一道伤疤的触感,记得那种心如刀绞的愧疚。人生里的惊天动地,终究会被时光冲淡,反倒是这些“只有一次”的小事,像针一样扎在心里,刻骨铭心。如果人生能重来,我多想在父亲还能说话的时候,多陪他坐一会儿,听他把那些故事讲完——哪怕只有一次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