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

芙蓉婉儿

<p class="ql-block">  山东临沂有书生名王生,字子墨,家道中落,独客居城西破寺。这破寺原是前朝古刹,名唤“定慧寺”,当年香火鼎盛时,殿前银杏需三人合抱,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大雄宝殿的鸱吻塌了半边,檐角风铃只剩锈迹斑斑的铁架,唯有西侧一间厢房还能遮风挡雨,便是王生的居所。房内陈设极简,一张旧木床,一张缺了角的书桌,书桌上堆着泛黄的典籍与半卷未写完的书稿,墙角立着个陶瓮,里面盛着他每日省吃俭用攒下的糙米。</p><p class="ql-block"> 王生好文,白日便去城中“翰墨斋”书肆抄书换米,掌柜见他字写得工整,偶尔会多赏他半块麦饼;夜里便点一盏油灯,灯芯剪得极短,昏黄的光只够照亮书桌一角,他伏在案上著书,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竟盖过了寺外乱葬岗的风声。那乱葬岗就在寺墙西侧,坟茔错落,纸幡在风里飘得像鬼影,夜里常有磷火闪烁,本地人路过都绕着走,王生却浑不在意,只当磷火是伴读的灯,风声是催稿的歌。</p><p class="ql-block"> 一日薄暮,天降微凉,王生抄完最后一页《论语》,掌柜递给他两升糙米,又塞了半块还带着余温的麦饼,笑道:“子墨,今日天早,早些回吧,夜里风大。”王生谢过掌柜,揣着糙米与麦饼往破寺走。途经乱葬岗时,忽闻一阵低低的啜泣声,细弱如蝶翼振翅,却又缠缠绵绵,像根细针似的,轻轻扎在人心尖上。</p><p class="ql-block"> 他循声走去,见一棵老槐树下倚着个女子。那槐树老得树干都空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女子便靠在最粗的那根枝桠下,身着洗得发白的素色罗裙,裙角沾了些泥土,发间只插着一支荆钗,荆钗上还缠着几根枯草。可即便这般狼狈,她的容貌却生得极美——眉如远山含黛,轻轻蹙着,像笼着一层薄雾;眸似秋水凝星,此刻盛满了泪水,一眨便滚下两颗,砸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湿痕;颊边挂着两串泪痕,肌肤莹白得像月下的瓷,被泪水浸得更显娇嫩,竟像带露的梨花,楚楚可怜。</p><p class="ql-block"> 王生本就心善,见此情景不由停下脚步,拱手作揖,声音放得极轻:“姑娘为何在此啼哭?莫非遭了什么难处?”</p><p class="ql-block"> 女子闻言抬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她抬手拭了拭泪,指尖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她缓缓起身,敛衽万福,动作轻柔得像一片云,声音软得像刚蒸好的棉花糖,又带着几分哽咽:“小女苏娘,随父亲赴任青州,谁知途经此地遇上劫匪,父亲……父亲他护着我,被劫匪用刀……”说到此处,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肩头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裙角,指节都泛了白,“财物被抢空,父亲没了,我孤身一人,连个投奔的去处都没有,只能在此处……在此处哭一场。”</p><p class="ql-block"> 王生听得心头发酸,想起自己父母早亡、无依无靠的处境,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怜之意。他看了看天色,夕阳已沉到地平线以下,只剩天边一抹残红,夜里乱葬岗常有野兽出没,这女子孤身一人,实在危险。他又念及寺中还有一间闲置的偏房,虽也破旧,却能遮风挡雨,便咬了咬牙道:“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暂且住在寺里的偏院,等日后寻到亲友,再作打算如何?”</p><p class="ql-block"> 苏娘闻言先是一愣,那双含泪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燃起的灯,她连忙屈膝拜谢,动作急切又郑重:“多谢公子收留!公子大恩,苏娘永世不忘!”她起身时,裙摆轻轻扫过地面,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不是寺里檀香的厚重,也不是路边野草的腥气,而是像雨后青草混着桃花的味道,清清爽爽的,王生只觉这香气钻到了心里,浑身都舒畅,连忙摆手道:“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苏娘跟着王生回了破寺。偏房就在王生厢房隔壁,久无人住,积了一层薄灰,苏娘却不嫌弃,放下随身的小包袱,便找了块破布,自己动手打扫起来。王生想帮忙,她却笑着推辞:“公子是读书人,这些粗活哪能劳烦公子?苏娘自己来就好。”她干活麻利,不多时便把偏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窗台上的蛛网都扫得一干二净。</p><p class="ql-block"> 自打苏娘来了,王生的日子忽然就有了滋味。从前他顿顿都是糙米就咸菜,糙米煮得半生不熟,咸菜是街上最便宜的,又咸又涩,有时忙着著书忘了做饭,便啃几口冷硬的麦饼充饥,日子过得像一杯白开水,寡淡无味。可苏娘手脚勤快,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去寺后那片被荒草掩盖的小菜园里,把杂草拔干净,摘些自己种的青菜——有嫩绿的菠菜,有带着露珠的小白菜,有时还能寻到几颗野蘑菇;又提着陶罐去溪边淘米,溪水清澈,她淘得仔细,连一粒沙子都不肯放过。</p><p class="ql-block"> 不过一个时辰,袅袅炊烟便从偏房的烟囱里冒出来,飘到王生的窗前。清晨是小米粥配腌萝卜,小米熬得黏糊糊的,入口香甜,腌萝卜是苏娘自己做的,切得细细的,用醋和糖腌过,脆生生的,带着点甜意,配着小米粥正好;晌午是糙米饭配炒青菜,青菜炒得油亮,火候正好,脆嫩爽口,有时苏娘还能在溪边摸两条巴掌大的小鱼,裹上点从家里带来的面粉,用香油煎得金黄,外酥里嫩,咬一口满是鱼鲜;晚上则熬一锅杂粮粥,里面放了红豆、绿豆和花生,熬得软烂,配着她自己做的酱豆,酱豆是用黄豆晒的,拌了辣椒和花椒,喷香扑鼻,能下两碗粥。</p><p class="ql-block"> 王生每回都吃得肚子溜圆,放下碗筷时,总要摸着肚皮叹道:“苏娘,你这手艺,比城里最大的‘聚仙楼’酒楼还要好!我从前竟不知,糙米也能做得这么香。”</p><p class="ql-block"> 苏娘听了,眼尾弯成月牙,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踮起脚尖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粥渍,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他,娇声道:“公子喜欢就好,往后苏娘天天给你做。若是公子想吃别的,也只管跟我说,苏娘学着做。”她说这话时,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带着点江南女子的软糯,王生只觉心口暖洋洋的,比喝了热粥还要舒服,连看书时都觉得眼睛亮了几分。</p><p class="ql-block"> 除了做饭,苏娘还把王生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旧衣穿久了,袖口和领口都磨破了,苏娘便趁着他白天去抄书的功夫,找了几块从自己罗裙上拆下来的素布,细细地缝补,针脚密得像鱼鳞,不仔细看竟看不出补丁;他的被褥很久没洗,带着点霉味,苏娘便挑了个晴天,抱到溪边洗干净,晾在寺前的老槐树上,晒干后,被褥里满是阳光的味道;案上的笔墨纸砚,她每日都会整理一遍,笔杆擦得发亮,砚台里的墨磨得浓淡正好,连纸都按大小叠得整整齐齐;有时王生著书太投入,不小心把书页掉在地上,苏娘都会悄悄捡起来,用浆糊粘好,压在重物下,等干了再放回原处,书页平平整整的,看不出一点破损。</p><p class="ql-block"> 王生著书累了,便靠在椅上揉太阳穴,眉头紧锁。苏娘见状,便会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茶叶是她在山上采的野茶,虽不是名茶,却也清香爽口。她坐在王生身边的小凳上,给他讲笑话解闷。她讲的笑话都带着点市井的鲜活气,不是那些酸腐的文人笑话,听着格外亲切。</p><p class="ql-block"> 有时她讲某家掌柜认错了自家的驴,把别人家的瘦驴牵回了家,结果驴不肯进圈,还踢翻了掌柜的米缸,掌柜的妻子拿着扫帚追着驴打,闹得一条街都知道;有时她讲某书生赶考,考前吃了碗茴香豆,写作文时竟把“茴香豆”写成了“回乡豆”,考官看了哈哈大笑,在卷上批了句“不如回乡种豆”,把书生羞得满脸通红;还有一回,她讲到一个笨贼偷鸡,趁着夜色摸进农家院,刚抓住鸡的翅膀,鸡就“咯咯”叫了起来,贼慌了神,想捂住鸡嘴,结果被鸡啄了鼻子,疼得嗷嗷叫,农家主人被吵醒,拿着扁担追出来,贼吓得连鸡都扔了,满街跑,最后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路边的粪坑,弄得满身污秽,被街坊四邻笑了半个月。</p><p class="ql-block"> 王生听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着桌子道:“这贼也太蠢了!偷鸡不成还沾了一身粪,真是活该!”苏娘见他笑得开心,自己也跟着笑,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亮,脸上还泛起淡淡的红晕,像雨后的桃花,看得王生心头一动,只觉这破寺里的日子,竟比从前在家时还要快活——从前在家,虽有父母照料,却总被催着赶考,哪有这般自在;如今虽清贫,却有苏娘陪着,有热饭吃,有笑话听,连著书都觉得有了劲头。</p><p class="ql-block"> 苏娘还会撒娇,那模样,真是让王生招架不住。有时王生只顾着著书,忘了吃饭,日头都偏西了,还伏在案上写个不停。苏娘便会走过来,轻轻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声音软乎乎的:“公子,饭都要凉了,先吃饭好不好?你看,我今天给你煎了小鱼,再不吃就不脆了。”</p><p class="ql-block"> 若是王生沉迷书稿,头也不抬地说“再等会儿,我把这一段写完”,苏娘便会嘟起嘴,眼眶微微泛红,手指轻轻绞着裙角,声音带着点委屈:“公子是不是嫌苏娘做的饭不好吃了?还是……还是苏娘打扰公子著书了?”</p><p class="ql-block"> 那模样,委屈得像个受了气的孩子,眼眶红红的,泪珠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不掉下来,看得王生心都软了,哪里还忍得住,连忙放下笔,转身拉住她的手道:“好吃!苏娘做的饭最好吃了!是我不好,光顾着著书忘了吃饭,这就去吃,这就去!”</p><p class="ql-block"> 苏娘见他妥协,立刻破涕为笑,拉着他的手往桌边走,嘴里还念叨着:“这才对嘛,公子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力气著书呀。等公子将来成了大文豪,苏娘还能跟着沾光呢。”她说着,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王生看着她的笑脸,只觉得心里甜滋滋的,连吃饭都觉得比平时香了几分。</p><p class="ql-block"> 王生愈发喜欢苏娘,白日去抄书时,心里总惦记着她,想着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在菜园里摘菜,还是在收拾房间;夜里著书时,只要听到隔壁偏房传来轻微的动静,便觉得安心。他甚至开始盘算,等自己的书稿写成了,能卖些钱,便请个媒人,正式娶苏娘为妻,哪怕日子依旧清贫,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便也知足了。</p><p class="ql-block"> 只是苏娘有个怪癖,让王生有些疑惑。每到夜半,苏娘必定把自己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还从里面插上门栓,无论王生怎么叫门,她都不肯开。有一回王生夜里著书,觉得口渴,想找苏娘要杯茶水,敲了半天门,里面只传来苏娘淡淡的声音:“公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茶水我明日再给公子泡。”王生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问。</p><p class="ql-block"> 更让王生疑惑的是,苏娘从不许他见她卸妆。每日清晨,苏娘都是等自己梳洗完、换好衣服,才出来见人;夜里睡觉时,也必定等王生睡下了,才敢点灯。有一回王生起得早,想去叫苏娘一起吃早饭,刚走到偏房门口,就见苏娘慌慌张张地把门关上,隔着门说:“公子稍等,我还没梳洗好,片刻就来。”王生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穿衣服,又像是在收拾什么。他虽有疑惑,可一想到女子脸皮薄,或许是害羞,不愿让男子见自己未梳妆的模样,便也没多问,只当是女儿家的小性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过了月余,寺中云游的老僧回来了。这老僧法号“了尘”,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脚步稳健,双目炯炯有神。他是定慧寺的老住持,每年都会云游四方,化缘修缮寺庙,这次回来,还带回了几卷新的佛经。</p><p class="ql-block"> 了尘老僧一进寺门,就看见王生坐在院子里晒书稿,他走上前,刚要开口打招呼,看清王生的模样,脸色顿时变了。他快步上前,拉住王生的手,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眉头紧锁道:“王相公,你这脉相虚浮无力,精气亏损严重,近来可有遇到什么异常之人?”</p><p class="ql-block"> 王生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答道:“并无异常之人,只有一位苏姑娘暂居寺中,她孤苦无依,我便收留了她。苏姑娘温柔善良,对我照料有加,还帮我洗衣做饭,怎么会有异常?”</p><p class="ql-block"> 了尘老僧闻言,连连摇头,语气急切:“此女绝非善类!相公你看你,不过月余未见,你面色苍白得像纸,形容枯槁,眼窝都陷下去了,这是精气被人吸走的征兆啊!若不尽快远离她,不出半月,你必定性命难保!”</p><p class="ql-block"> 王生听了,心里很是不悦,只当老僧是老糊涂了,竟说出这般胡话。他猛地抽回手,拂袖道:“大师此言差矣!苏娘是个弱女子,孤苦无依,怎会吸人精气?大师莫要胡乱揣测,坏了苏娘的名声!”说罢,便抱起书稿,转身回了自己的厢房,任凭了尘老僧在身后如何劝说,都不肯再听。</p><p class="ql-block"> 当夜,王生伏案著书,写得正入神,忽闻隔壁苏娘的房中有异响——像是有东西被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紧接着又传来轻微的摩擦声,“沙沙”的,像砂纸在磨木头。他心里好奇,苏娘夜里从不吵闹,今日怎会有这般动静?</p><p class="ql-block"> 他起身悄悄来到苏娘的窗下,窗户纸上糊着一层薄纸,他手指轻轻戳破一个小洞,往里张望。这一看,直教王生魂飞魄散!</p><p class="ql-block"> 只见房内烛火摇曳,光影晃动,苏娘正坐在镜前,背对着窗户。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与往日的素色罗裙截然不同,衣衫上还沾着些黑色的粉末。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锋利得像爪子,落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揭——一张完整的人皮竟被她从脸上揭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那张人皮平铺在桌上,眉眼口鼻栩栩如生,正是苏娘平日里的模样,皮肤的纹理清晰可见,连眼角的细纹都做得惟妙惟肖,只是皮肤的纹理间还残留着淡淡的彩墨痕迹,竟是一张用彩墨画出来的皮!而揭下皮的苏娘,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娇美?</p><p class="ql-block"> 只见她青面獠牙,皮肤皱巴巴的,像干枯的树皮,呈深褐色,上面还布满了裂纹;双眼赤红,像烧红的炭火,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画皮;嘴角还挂着涎水,呈淡黄色,滴在衣襟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双手的指甲又长又尖,呈黑色,闪着寒光,看起来锋利无比。</p><p class="ql-block"> 王生吓得浑身发抖,腿都软了,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再也忍不住,转身就想跑,可脚下一滑,不小心踢到了窗下的石头,发出“咚”的一声响。</p><p class="ql-block"> 房内的苏娘顿时察觉,厉声喝道:“柳郎……不对,王郎!你既已见了我的真容,何必再逃?留下来陪我吧!”她的声音不再软糯,而是变得粗哑刺耳,像破锣在敲。</p><p class="ql-block">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一阵黑风从房内窜出,直扑王生而来。黑风里夹杂着一股腥臭味,像是腐烂的尸体,王生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往了尘老僧的厢房跑,一边跑一边喊:“大师!大师救我!大师救我啊!”</p> <p class="ql-block">  老僧早已在房中等候,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闭目诵经。见王生跑来,他睁开眼,沉声道:“莫慌,躲到我身后!”</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苏娘已追至门口,她此刻仍维持着青面獠牙的模样,见了老僧,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却还是咬牙道:“老和尚,休要多管闲事!此人生死与你无关!”</p><p class="ql-block"> 老僧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手指捏诀,大喝:“孽障!竟敢在此作祟,害人性命!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收了你!”说罢,将黄符掷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黄符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光,正中苏娘的面门。苏娘惨叫一声,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黑风散去,她的原形显露出来——竟是一个土偶,身上还裹着破旧的绸缎,正是百年前城中名妓的装束。</p><p class="ql-block"> 原来,苏娘本是百年前临沂城中的名妓,色艺双绝,却因不愿嫁给当地恶少,被恶少活活打死,草草葬在了乱葬岗。后来,一只修炼成精的黄鼠狼附在了她的魂魄上,借她的怨念,画了一张人皮,诱骗过往的男子,吸食他们的精气来修炼。</p><p class="ql-block"> 黄符落在土偶上,顿时燃起烈火,火焰越烧越旺,苏娘在火中挣扎,声音带着哭腔,朝着王生喊道:“王郎!我本是良家女,被恶少逼良为娼,死后又遭妖物附身,我也是不得已才害人啊!我对你是一片真心,从未想过要你的性命,我只是……只是舍不得你……”</p><p class="ql-block"> 王生站在老僧身后,听着苏娘的哭喊,想起往日她给自己做饭、讲笑话、撒娇的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哽咽道:“苏娘……你为何要骗我?”</p><p class="ql-block"> 老僧叹了口气,道:“她虽有可怜之处,却已害了数人性命,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这便是她的命数。”</p><p class="ql-block"> 片刻后,烈火熄灭,土偶化为一滩灰烬,散在地上。唯有那张画皮完好无损,飘落在灰烬旁,上面还残留着苏娘往日的泪痕,看起来竟有几分凄凉。</p><p class="ql-block"> 王生走上前,拾起画皮,手指抚过上面的眉眼,想起苏娘往日的温柔,不禁潸然泪下。老僧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她因冤死而被妖附,又因害人而遭天谴,这都是她的造化。王相公,你日后需谨记,识人不可只看外表,人心叵测,甚于鬼魅啊。”</p><p class="ql-block"> 次日,王生将画皮带到乱葬岗,在苏娘的坟前焚了,又找了块石头,亲手刻了“苏娘之墓”四个字,立在坟前。他对着坟墓深深鞠了三躬,轻声道:“苏娘,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身不由己。往后,你便安心在此长眠吧,我会时常来看你的。”</p><p class="ql-block"> 此后,王生不再独居破寺,搬回了城中,租了一间小房,潜心著书。他时常想起苏娘,想起那段在破寺里的日子,有欢笑,有温暖,也有恐惧。只是他不再沉溺于过去,而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著书上。</p><p class="ql-block"> 数年后,王生的著作得以刊印,传遍了天下,他也成了临沂有名的名士。只是每逢清明,他都会带着自己做的饭菜——有小米粥,有炒青菜,还有煎得金黄的小鱼——去苏娘的坟前祭拜。他会坐在坟前,絮絮叨叨地说些近来的事,就像从前苏娘坐在他身边讲笑话一样。</p><p class="ql-block"> 风吹过坟头的草,沙沙作响,像是苏娘在回应他。王生望着坟墓,眼中带着几分怅然,也带着几分释然。他知道,那段人与鬼妓的纠葛,早已成了过往,却也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异史氏曰:“画皮画骨难画心,妖鬼易辨,人心难测。苏娘虽为鬼妓,却有几分真情;世间有些人,披着人皮,行的却是鬼魅之事。若能辨得真心,纵使妖鬼,亦有可爱之处;若被表象迷惑,纵使亲人,亦会反目成仇。此乃聊斋一录,愿世人引以为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