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脚踏上这汉中的土地,心里便泛起一种奇异的、温润的亲切,仿佛不是初来,倒是久别后的归乡。这小城,是沉沉地睡在秦岭与巴山臂弯里的,几千年的风烟都聚拢在这里,酿成了一种醇厚而安宁的气息,吸一口到肺里,都觉得是和历史打了照面。</p><p class="ql-block">上午的日光,细雨蒙蒙,汉中博物馆内游人如织。这馆是依托着古汉台建的,石阶廊庑间,还依稀存着旧时的格局。我的脚步是轻的,心却是重的。目光所及,那一件件静默的青铜、石刻,都像是时间的证人。我的神思,便不由得飘忽起来,飘到了两千多年前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p><p class="ql-block">想那大汉的开国皇帝,刘邦,在这汉中之地,不过盘桓了四个月。四个月,在悠长的历史里,是何其短暂的一瞬!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四月,那“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惊心动魄,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深谋远略,都已在这片土地的滋养下,悄然孕育。我仿佛能听见,那鸿门宴上剑器相击的铮鸣;又能看见,那褒斜栈道上,万千兵士与民夫,是如何挥洒着汗血,将一条天堑,凿成了通途。这哪里是栈道,这分明是一条蛰伏的巨龙,只待一声号令,便要腾空而起,搅动整个天下。</p><p class="ql-block">及至后来,读到太史公笔下,刘邦酒酣耳热之际,击筑而歌的那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寥寥三句,那股囊括四海、气吞八荒的豪迈,便混着这汉中的风,扑面而来,让我这千年后的来客,也觉胸中块垒尽消,只想浮一大白!</p><p class="ql-block">又见到那“石门十三品”的摩崖石刻,我的心便更醉了。我是爱书法的人,见了这些历经风雨剥蚀而神采不减的文字,便如饕客见了珍馐,寸步也难移了。那笔画的舒展,结构的奇崛,气韵的沉雄,都分明是汉家气象的凝结。我伸出手,虚虚地临摹着那石上的刻痕,指尖仿佛触到了一股来自远古的、雄浑而温热的脉搏。</p><p class="ql-block">若说上午的博物馆,是一场与历史沉静的对话;那下午的“兴汉圣境”,便是一场盛大而辉煌的朝觐了。</p><p class="ql-block">那恢宏的宫殿建筑群,在日光下泛着金玉般的光泽,飞檐斗拱,廊腰缦回,直叫人疑心是步入了未央宫阙。而那一场《汉颂》,更是将书卷上的墨字,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悲欢离合。光与影的交织,歌与舞的吟咏,将先贤的智慧、将士的忠勇、文化的传承,一幕幕铺陈开来。那开国帝王的挥斥方遒,那丝路驼铃的悠远绵长,都在这方舞台之上,获得了生命。我坐在暗处,看那流光溢彩,听那钟鼓齐鸣,一颗心,也全然沉浸了进去,随着那故事的起伏而澎湃、而叹息。</p><p class="ql-block">也正是在这光影交错、撼人心魄的时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切的自豪感,从我心底油然生起。我忽然记起,我原是姓刘的。这姓氏,平素里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符号,此刻,在这汉家的发祥之地,却仿佛与那一段辉煌的历史,有了一线血脉的牵连。我虽只是万千炎黄子孙里微末的一个,但身体里流淌的,似乎也承袭了那么一丝来自远古的、刚健而浩大的气息。</p><p class="ql-block">归途上,晚风拂面,带着秦巴山间特有的草木清芬。我回头望去,那座小城已在暮色里渐渐模糊,成了一幅淡青色的剪影。但我知道,那吹过我的风,依旧是千年前吹过沛公衣襟的“大风”;而我心里那份沉甸甸的震撼与亲切,也将如那汉水的波涛一般,在我生命的河道里,久久地、回旋不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