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85年,随着额仁淖尔会战的展开,大队的巡回放映队与巡回医疗组也接踵而至。他们的到来,如同春风拂过沉寂的草原,不仅为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游子们带来了久违的快乐,更在无形中加深了我们与当地民族的团结纽带。也正是在这段时光里,我有幸结识了一位令人难忘的老乡——一位性格坚韧的女医生,以及那位像篝火般温暖人心的牧仁大叔。</p><p class="ql-block">大队电影放映组抵达后,照例会在苏崩一工区驻地放映首场。随后,一场珍贵的加映便会降临我们分队所在的额仁淖尔苏木。</p><p class="ql-block">在内地,看电影或许稀松平常,而对于地处偏远边境的牧区而言,这无疑是草原上难得的一场盛会。</p><p class="ql-block">放映员陈汉元是湖南人,个子高高,已近中年。他脸上总挂着热情的笑容,一张口便是浓重的乡音,开怀大笑时,一颗闪亮的金牙格外醒目。他性格大大咧咧,可摆弄起那套放映设备时,却一丝不苟,极其认真。</p><p class="ql-block">平日里,我们维系与牧民情谊的主要方式是为他们送去稀缺的生活用水。如今放映队的到来,正好可以邀请附近牧民一同观影,进一步加深彼此的友谊。</p><p class="ql-block">想到这儿,我马上吩咐潘善贵:“潘师,上次你不是说,牧仁大叔就在附近的蒙古包吗?麻烦你和司机去请他今晚来看电影。”</p><p class="ql-block">“这事你还记得啊?”潘善贵笑着反问。</p><p class="ql-block">“当年在二连盐池的印象太深刻了,怎么可能忘记!”我说道。</p><p class="ql-block">“那好,我马上去。”潘善贵痛快应道。</p><p class="ql-block">夕阳沉入地平线,暮色为无垠的草原泼洒上一层深邃的黛蓝。露天广场上,那方白色幕布已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人们开始三三两两,或骑马或步行,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p> <p class="ql-block">我和分队长郭新周穿行在逐渐聚集的人流中,远远便望见了牧仁大叔熟悉的身影——他正蹲在放映机旁,帮着陈汉元调试支架。机器指示灯的微光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庞,忽明忽暗,像极了草原上那堆永远燃烧不熄、给人温暖和希望的篝火。</p><p class="ql-block">第一次遇见牧仁大叔,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那时我们的车深陷二连盐池的沼泽,好不容易推出来,却因天黑彻底迷失了归途。正当我们焦急彷徨之际,一个浑厚的声音伴着清脆的马蹄声传来:“迷路的羔羊该回家了。”正是牧仁大叔!他二话不说,策马在前,引领我们找到了回驻地的路。</p><p class="ql-block">住进额仁淖尔后,牧仁大叔又成了我们不可或缺的“草原活地图”。是他带领我们找到了那口远离驻地、甘甜清冽的深水井,彻底解决了我们的吃水难题。</p><p class="ql-block">每当在野外工作,途经他那座熟悉的蒙古包时,不等我们开口,大叔早已在门口守候。蒙古包内铜壶里煨着的奶茶,香气早已四溢,弥漫在草原清新的空气里。“朋友们快进来,喝足了才有力气走草原!”他洪亮的招呼声总让人心头一暖。滚烫醇厚的奶茶混合着炒米在口中化开,连同奔波的疲惫,都被大叔那火炉般的热忱熨烫得服服帖帖。也正是在他的引荐和影响下,附近的牧民们逐渐敞开心扉,真诚地接纳了我们这些异乡客。通过牧仁大叔,我这个过去从不沾奶茶的人,后来竟也离不开这草原的滋味了。</p><p class="ql-block">此刻,放映机“哒哒”转动起来,一道明亮的光束倏然划破草原的夜空。白幕上骏马开始奔腾,人群安静下来。我们紧紧握住牧仁大叔那双布满老茧、温暖有力的手,由衷欢迎他的到来。光影流转间,欢声笑语在辽阔的草原夜空下久久回荡。</p><p class="ql-block">电影散场后的第二天夜里,我正伏案整理资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打破了驻地的宁静。抬头看表,已是深夜。拉开门,一股裹挟着寒气的风猛地灌进来——门口站着的,竟是牧仁大叔!他带着一身草原深夜的凛冽气息闯进屋内,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立刻紧紧攥住我的手,用不太流利却饱含真挚的汉语连声道谢。显然,他是专程骑马从远处赶来。</p><p class="ql-block">松开手,他利落地摘下皮帽,不由分说地将我图板上的图纸挪到床边。接着,像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军绿色棉大衣口袋里掏出两瓶“草原白”——那可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烈酒,度数高达65度,据说用火柴一点就能燃起蓝幽幽的火苗。他用牙熟练地咬开瓶盖,琥珀色的酒液在瓶口晃动,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豪爽地示意要与我痛饮一场。我这才恍然,他是为了感谢昨晚的电影,专程来表达这份炽热的情谊!草原牧民的感恩之心,就是这样滚烫、直接,从不拖泥带水。这份毫无矫饰的质朴情谊,深深撞击着我的心房。</p><p class="ql-block">夜已深,食堂的炉火早已熄灭,周遭宿舍也一片寂静。我有些窘迫,只得翻出茶叶罐,泡上两杯酽酽的浓茶,边比划边不好意思地对牧仁大叔说:“太晚了,大叔,实在没啥下酒菜,只有点茶叶,咱们将就着用它送酒吧!”“好,好!这就挺好!”大叔爽朗地笑着,完全理解我的难处。于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着茶缸里的热茶,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草原,聊着家乡……浓烈的酒浆混着苦涩的茶汤,在推杯换盏间渐渐见底。</p> <p class="ql-block">幸好那时年轻力壮,两瓶烈酒下肚,神志依然清醒。临别时,我担心牧仁大叔酒后骑马有危险,赶忙叫醒了司机崔新福,让他开车护送。草原上因醉酒坠马,被脚蹬拖行致死的事故时有发生,想到这些,我不敢有丝毫大意。</p><p class="ql-block">送走了电影巡回放映队不久,大队医院的巡回医疗队也来到了我们分队。来的是陈颖大夫。陈颖,杭州人,与我算是同乡。她身材匀称,中等个头,白皙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含着笑意。齐耳的短发让她显得格外干练,白大褂下露出浅蓝色的确良衬衫领子,整个人透着知识分子的文雅气质。</p><p class="ql-block">虽然之前在大队部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未深交。没想到她刚到,就冲我亲切地招手:"小老乡,快来帮把手!"那熟稔的语气,仿佛我们早已相识多年。后来回机关才知道,大队医务室那是大队的“信息中心”她早从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这份他乡遇故知的温暖,让秋日的阳光显得格外明媚。</p><p class="ql-block">陈医生是一个格外念及乡情的人,自从认了我这个老乡后,每次在食堂遇见,总要端着饭盒坐到我身边。那天午饭时,她夹了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压低声音说:"小老乡,没想到你们二分队这么有本事,连一工区都跟着进来了。"</p><p class="ql-block">"可能是我们运气好吧。"我扒了口饭,"这地方偏僻,已经到中蒙边境了,估计以前没人来普查过。"</p><p class="ql-block">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那不是这样讲的,要是你们不仔细,就算踩着铀矿也发现不了啊。"她笑着说道。</p><p class="ql-block">"这倒是实话,"我点点头,"这地方地表覆盖层还是比较厚,要是稍微马虎点就可能错过了。"</p><p class="ql-block">"对了!"她忽而眸光一亮,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之事,"前些日子,你爱人带着孩子来看感冒,那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看着结实得很。我给开了些药,估计这会儿该好了吧?"</p><p class="ql-block">听闻此言,我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真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陈医生,真是太感谢您了!"她这般细致周到的关怀,如涓涓暖流,悄然淌入心间,令人动容。</p><p class="ql-block">饭后,她执意要我陪她去散步,走在夕阳下的草滩上,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这种城里人才有的亲昵举动让我一下子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但转念一想,她毕竟年长我几岁,就当是自家大姐吧。</p> <p class="ql-block">说起这位浙江老乡,她也是命运多舛,背后还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她毕业于浙江医科大学,恰逢上山下乡,由于受姐夫的牵连,被分配到了陕西一个偏远的乡村工作。为了离开那里,即便年龄渐长,她也一直坚持不婚。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208队野外分队的地质技术员唐锡辉。尽管唐锡辉长相很普通,并且说着一口难懂的福建方言,但此时却能帮她脱离困境。陈医生果断抓住机会,毅然决然的嫁给了他,就此来到了208大队。</p><p class="ql-block">这夫妻俩在外人眼中,看上去实在不太般配。陈医生生得肤若凝脂、眉眼如画,举手投足皆是江南韵味;唐锡辉却皮肤黝黑,两颗大门牙格外显眼,透着股质朴的山野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家人。私下里,队友们常打趣唐锡辉走了狗屎运,他也只是憨厚地笑笑,从不反驳。</p><p class="ql-block">唐锡辉患有严重肝病,日常饮食起居都要与妻儿分开。陈医生白天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回家还要操持家务、照顾病人。可无论多累,她见人总是笑盈盈的,从未显露过忧愁。那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阳光,其内心的强大可见一斑。</p><p class="ql-block">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在杭州姐姐的帮助下,他们终于举家南归。可惜好景不长,唐锡辉不久便撒手人寰。陈医生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靠着精湛的医术,她在杭州妇幼保健院站稳了脚跟,退休后还被邵逸夫医院继续返聘。</p><p class="ql-block">多年后我去杭州探望,她已是满头银丝。当我把大大的鲜花果篮递到她手中时,那笑容依然如当年在草滩上挽着我散步时一样温暖。现在,她两个孩子都已事业有成,而她,还是那个叫我"小老乡"的陈大姐。岁月可以漂白青丝,却永远抹不去刻在骨子里的温柔与坚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