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阁禅影

黑大帅

赣江畔的滕王阁裹着霜色晨雾，恍若宣纸上洇开的淡墨。登阶时，青石板沁着昨夜寒露，一步一痕，如踩在时间的碎鳞上。忽见槛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铜刻，字隙里嵌着几粒赭红栾实——原是秋风的印鉴，为千年诗魂添了新注。

北廊转角处，潦水尽而寒潭清。一泓瘦水凝在石凹里，倒映着嵯峨阁影。几尾红鲤游过飞檐斗拱的虚象，尾鳍轻摆，便将朱甍碧瓦揉作流霞碎金。三五黄叶旋落潭心，涟漪荡开时，云影、阁影、树影尽数皴散，俄顷又复归澄明——方悟《金刚经》所言“如露亦如电”，原来天地本是水墨一卷，众生不过暂借轮廓栖身。

忽闻檐角铁马叮咚，声如碎玉。仰首见“物华天宝”匾额下，蛛网悬珠垂在“龙光射牛斗”的“射”字缺角处，银丝缀露，似为这盛名补了粒素朴的句读。

晡时‌登临西轩，烟光凝而暮山紫。江面忽绽金蕊，原是落日熔进粼波，孤鹜的玄翅割开霞缎，倏忽没入苍茫。一舟横斜，老叟撒网如挥毫泼墨，网眼漏下的流光坠成星子。“渔舟唱晚”的吟哦犹在耳畔，而彭蠡之滨的歌声早已化入晚风。

“看鹜鸟！”孩童雀跃指向长空。众人仰首争睹，唯见云痕澹澹。那孤鹜原是王勃掷向时空的石子，击起赞叹的涟漪，却再无人见石子本身——恰似禅门公案，问答间机锋已逝，空余“声断衡阳之浦”的苍茫回声。

暮色浸透展柜时，遇一裂釉青瓷。标签书“宋影青盏”，盏心茶渍如褐蝶栖停，断口处却绽出冰裂纹，恰似赣江支流在瓷胎上凿出的微缩河道。忽忆此物曾盛过何人之饮？或为赴试书生润笔，或酬高僧论禅解渴。而今唇纹与禅机俱灭，惟剩瓷骨承着射灯冷辉。

旁有老者摹写《秋夜独坐》：“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笔锋枯涩如老藤，墨迹渗入宣纸的经纬，竟与青瓷冰纹叠成双重偈语——原来无常非悲，恰是万物呼吸的韵律。

离阁时月出东岭，灯火次第燃亮。回望九重丹雘溶于靛蓝暮色，飞檐翘角渐隐若蜃楼。江风骤起，吹散游人的谈笑，忽觉此身如萍浮于亘古长流。“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王勃的嗟叹原非伤逝，而是点破：阁会倾颓，诗能不朽，永恒惟在“此刻”的醒觉。

星落如雨，站在皎洁的月华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通透感，在眼前越发生动起来。忽然意识到中秋时节来滕王阁赏一次月，「触摸」的从不止是月色。

新栽栾树簌簌摇金，果荚纷坠如梵钟洒落的铜屑。一枚红果“嗒”地击中肩头，痛痒间顿悟：这阁是天地悬腕写的狂草，吾辈不过行间一粒飞白。所谓禅意，非避世求寂，是在“落霞孤鹜”的绚烂幻象中，窥见本无来去的澄明。

“阁影坠入浊浪时，方知巍峨本是心光投射的蜃景。”归渡舟上，见水中滕王阁碎作万点金斑，忽有白鹭掠波衔起一枚，振翅溶入月色——原来王勃描摹的从来不是楼阁，而是人类在浩瀚时空里，以诗心为舟、以醒觉为楫的永恒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