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汉王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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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我挥别江苏丰县的温润景致，也作别西北政法大学窗明几净的校园，背着行囊一路向西，走进了秦岭深处。

起初我在汉中中级法院履职，不久便调入汉中地委社教工作队，跟着队伍沉到基层农村，一头扎进社会主义教育活动的热潮中。1964年，我随工作队进驻汉王公社，这一待，便是整整八年——那是我青春最炽热的年华，也是生命里最滚烫的印记。

初到汉王，汉中地方方言我听不懂我的一口江苏话老乡们也听不懂语言成了隔阂。我把“粗瓜子”“个就下”这些词记在手册上，跟着付社长、雷开春学，蹲在灶台边听大娘讲乡俗。没多久，公社社员的小名我能随口叫出，谁家有难处都愿找我；乡亲们也热络地喊我“外乡人小朱同志”。

在公社当文书的日子，白天有空就跟着乡亲们插秧、割麦，汗水混着泥土淌；傍晚蹲在灶台边听家常，炉火焐近了心与心的距离。帮老乡写家书、刷标语、读先进事迹，记工分、做计划、调纠纷——这些琐碎里，藏着我对这片土地最真的热乎劲儿。

还记得一次和社长赖发德去队上催交公购粮，一条恶狗突然冲出来咬伤了我的腿。是公社里心灵手巧的裁缝邱连英，连夜拿来针线和草药，仔细为我包扎伤口，还把被狗撕咬破的衣裤缝补得整整齐齐；后来随汉王民工去褒河水库修公路，年长的乡亲总在一旁叮嘱我：“推车、挖土要巧使劲，别伤了自己的腰”；挑灯夜战修东干渠时，老大哥们怕我操作不当出危险，手把手教我装填炸药、埋设雷管，还反复演示怎么避开爆点。在那战天斗地的峥嵘岁月里，我就这样一点点融进了汉王这个大家庭。

1968年，动乱的浪潮席卷而来，汉王公社也乱成了一锅粥。造反派批斗医生王振连，毒打供销社社员李俊彦，连武装部长殷兆明也没能幸免。老支书李成润父子看不过去，为这些受害的干部鸣不平，却也遭到了报复打击。混乱之下，粮荒来得更猛了，乡亲们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空着肚子熬日子，眼神里满是难掩的焦虑。

后来听说造反派要冲击汉中即将成立的第一个村镇革委会——“七一”公社革命委员会。消息传来，公社的主要负责人都慌了神，纷纷躲出去避祸。可我挪不动脚——仓库里的救济粮是乡亲们的救命粮，必须凭着我开的证明才能领走，我要是走了，这粮可怎么发到老百姓手里？

我咬着牙留在公社，守着办公桌等着给贫困村民开领粮证明。没多久，武乡的造反派就荷枪实弹地冲了进来，他们把我五花大绑，从公社一路拖到汉王农中的操场，用枪托和棍棒轮番猛打。我的手指被打断，腰背也被打得血肉模糊，没一会儿就昏死了过去。鲜血染红了我脚下的土地，浸透了我日夜工作的地方，也揪紧了汉王父老乡亲的心。

是汉王的百姓悄悄把我救了下来。有人从家里翻出珍藏的沙布，小心翼翼裹住我流血的伤口；有人端来刚熬好的热粥，一勺一勺慢慢喂我暖身子；还有人趁着夜色偷偷来看我，从怀里掏出家里舍不得吃的鸡蛋，红着眼眶说：“你被打成这样，都是为了咱们老百姓！”

在那个人人自危、怕惹麻烦的混乱年月里，乡亲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用最纯粹的善良，稳稳护住了我这个外乡人的命。

八年时光，足够让我从啃书本的知识分子，蜕变成能看出庄稼长势、会用廉架打麦、扦插红苕藤的“汉王人”，也早吃惯了火烧馍、红苕米饭，觉得比城里饭菜更有滋味。

1973年我要离开汉王时，乡亲们都赶到村口送我。社长赖发德、雷开春、书记黄选德，付成贤一个个攥着我的手不肯放，反复叮嘱：“朱西武，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别忘了你也是个汉王人！到啥地方都要记着，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这句话，成了我往后六十年从未敢忘的人生信条。

后来不管是当律师，在法庭上为老百姓仗义执言，还是走上领导岗位，为健全法律奔走呼吁，不管走多远、站多高，耳边总响着乡亲们的叮嘱：“要做一个踏实本分的汉王人。”

六十年过去了，我从意气风发的年轻小伙，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人，可汉王的烟火气、乡亲们的笑脸，在我心里从来没淡过一分。

今天，我终于回来了。带着六十年的牵挂与念想，站在这片燃烧过我青春的土地上，我想大声说一句：汉王的父老乡亲，我想念你们了！

愿这片土地永远肥沃，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世安稳，一切都好！（作者是全国优秀法律工作者、陕西省十佳律师、汉中市高级律师朱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