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贵的房子 文|陈贤

淡淡的烟草味

回家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跟我聊起怀我时的情景，布满皱纹的眉头突然间温柔得像浸了蜜的糖水，甜美而温润，眼角每一条细密的纹路里，此刻都泛起了骄傲的光。母亲说：“怀你的时候，已是第三胎了，前面的两个女孩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所以特别小心翼翼。”母亲抬头瞧了我一眼，停顿了一会，又看了看我：“你小时候可真调皮，半夜里总踢得我睡不着。”母亲边说边笑，并再一次凝视着我，那神情，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我也出神地望着母亲，仔细端详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日渐衰老的容颜，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幻想着母亲怀时我的模样。那隆起的弧度里，藏着我人生中第一所最昂贵的“豪宅”。它虽然没有精致的装修，没有华丽的陈设，却有母亲用温热的羊水为我铺好的的小床，还有母亲那因怀孕而有些急促的心跳音符，和母亲源源不断输送给我的营养，它们给我温暖，给我养分，给我快乐，伴我一天天长大。而我，从一粒小小的种子开始，便毫不客气地住进了这座温暖的房子里，母亲，也理所当然成了我最尽职尽责的“房东”。

为了让我住得安稳，母亲戒掉了她最爱的辣椒，年轻时爱吃点辣的母亲，自从知道辣椒吃了上火，可能会影响我的成长，怀孕期间她便再也没碰过。母亲说，最难的是她孕吐的日子，反应特别强烈，明明闻到油烟味就恶心想吐，却还是硬撑着走进灶房，学着炖各种有营养的鱼汤。鱼刚下锅，刺鼻的腥味就让她忍不住冲进厕所，扶着墙干呕，眼泪呛得直流，休息片刻，等缓过劲来，又回到灶台前继续熬煮。“老辈人说鱼汤补钙，你得多喝点。”她一边搅拌着锅里的汤，一边对着肚子说给我听，仿佛我真能透过肚皮，尝到那碗带着她汗水的鱼汤。

母亲说，夜里是最难熬的时候。说我总在凌晨的时候特别活跃，小脚一次次踢向她的肚皮。她常常从梦中惊醒，却从不会怪我，只是轻轻抚摸着被踢鼓的地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是不是睡不着呀？”她轻声问，声音里满是疲惫，却又带着藏不住的温柔。有时她会坐起来，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直到我安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躺回床上侧身躺下，生怕睡姿不对惊扰了我。

临近预产期的那段日子，母亲的行动越来越不便。走几步路就会气喘吁吁，脚也肿得穿不上原来的鞋子。可她还是坚持每天做些自己认为吃得消的农活，说是多动动能让我顺利出生。夕阳下，她背着背篓慢慢走着，肚子挺得高高的，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希望。路过的邻居笑着说：“快卸货啦，到时候就轻松了。”母亲笑着点头，眼里却突然间有些不舍——她知道，等我出生，这所住了十个月的“房子”，我就会正式“退房”了。

直到我呱呱坠地，第一声啼哭响起，母亲看着怀里皱巴巴的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不是痛苦的泪，而是欣慰的泪——她用十个月的时光，用三百个难以忘怀的日日夜夜，将一个小小的我带到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搭建了最温暖的港湾，陪着我慢慢长大。

六十年过去了，我住过宽敞明亮的公寓，也见过富丽堂皇的别墅，却始终觉得，没有哪一所房子，能比得上母亲的“暖房”。那是用爱搭建的宫殿，是用温柔筑起的堡垒，里面装满了母亲最无私的付出。每一次胎动，每一次孕吐，每一个难眠的夜晚，都是母亲在用生命书写深情的爱。

有时我问母亲，当初怀我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她只是笑着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都忘了，只记得我第一次踢她时的惊喜，记得听到我心跳时的感动，记得听到我第一声啼哭时的幸福。原来，那些难熬的日子，早已被她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只留下满满的爱意，在岁月里慢慢发酵。

我生命中的第一所豪宅，我虽然只住了十个月，却让母亲用一生去怀念。这座温暖的“房子”，教会我的，不仅仅是生命的来之不易，更是母亲那不求回报的爱——那是比世间任何财富都珍贵的礼物，是我一生都无法偿还的恩情。往后的日子里，但愿我也能做母亲的“房子”，用我的陪伴和爱，为她遮风挡雨，就像她当初对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