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菊花黄

阿光

九月，天高云淡，风清气朗。东至的秋天，是从一片黄菊花开始的。

“年年枫叶红，岁岁菊花黄。”当山野的枫叶尚未燃尽最后的霞色，泥溪镇元潘村的秋菊已悄然绽放，如金波涌动，铺展在古村的屋角檐下、田埂坡头。一丛丛，一簇簇，细碎的花瓣在秋阳下熠熠生辉，仿佛将整个季节的温柔都凝聚在那一抹暖黄之中。微风拂过，花枝轻颤，光影摇曳，竟生出几分禅意——不是喧嚣的热闹，而是静默中的顿悟，是繁华落尽后依然挺立的从容。

千年福主庙静立村中，红墙斑驳，黛瓦沉静，香火袅袅。金菊绕墙而开，与古庙的飞檐翘角相映成趣，仿佛时光在此刻停驻。那一墙红，一地黄，一缕香，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晨光初照时，露珠在花瓣上滚动，如佛前清供的明灯；暮色四合时，斜阳将花影拉长，投在青石阶上，像一行行未落款的偈语。游人缓步其间，不言不语，只觉心随景静，尘虑渐消。菊香如丝，缠绕鼻息，恍若李商隐笔下“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的意境，在秋日里悄然延伸——只是这“散诞”不在春，而在秋；不为繁盛，而为静美。那是一种放下后的自在，是繁华过尽的澄明。

菊，古称“鞠”，意为“穷尽”。花事至此而终，她是秋天最后的守夜人，是季节的压轴者。她亦名“掬”，两手捧花，如抱一团，象征团结，也象征凝聚。她有四十多个名字：菊华、女华、九花、寒花、寿客、黄花、帝女花……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首小诗，一段往事，一种寄托。她是“寿客”，寓意长寿安康；她是“隐逸之花”，象征淡泊明志；她是“君子之花”，代表高洁不屈。在重阳佳节，人们登高望远，插菊饮酒，正是借菊花之名，祈愿岁月静好，家人安康。

菊花在中国，从来不只是花。她是一种文化，一种信仰，一种千年来未曾熄灭的精神之光。《礼记·月令》有载：“季秋之月，鞠有黄华。”三千年栽培史，如一条静静流淌的河，从《尔雅》的“鞠，治蔷”，到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再到陶渊明的篱边采撷，菊花早已超越植物本身，成为文化的符号，精神的图腾。她可赏，可入画，可赋诗。皇菊泡茶，清火明目；野菊煮汤，祛湿解毒；金丝菊入馔，色香味俱佳。她是高雅的，也是朴素的；是文人的，也是百姓的。

东至人爱菊，早已融入血脉。千年前，陶渊明归隐于此，采菊东篱，望山悠然，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竟让这片土地与菊花结下千年情缘。从此，菊不再只是花，而是一种心境，一种生活，一种对尘世喧嚣的温柔抵抗。每逢重阳，家家户户门前插菊，老人鬓边簪黄，孩童手捧花束奔跑于田间，笑声与花香一同飘散在秋风里。那黄，是节日的颜色，是亲情的颜色，是岁月静好的颜色。

而皇菊，则是这片土地孕育的精灵。它出身名门，源自徽州贡菊，曾入宫为药，得帝王亲睐，赐名“皇菊”。如今，它生长于东至的青山绿水间，吸晨露，饮雾霭，承日月精华，开时如金盘托月，香气清冽悠远，入口甘甜回润。一杯热茶，氤氲着淡金的光泽，轻轻啜一口，仿佛整个秋天的温润都融在舌尖，熨帖了五脏六腑。她不喧哗，不张扬，却以最沉静的方式，滋养着人们的身心——可饮、可食、可药，她是大地赠予人间最贴心的礼物。

菊之美，美在形，更美在骨。她不争春光，不媚蜂蝶，只在百花凋尽之后，独自走上舞台。她不惧寒霜，不避冷雨，越是风紧，越是挺直腰身。杜甫说：“寒花开已尽，菊蕊独迎枝。”元稹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苏东坡更以“菊残犹有傲霜枝”自况，将那份孤高与坚韧，刻进了文人的灵魂。她与梅兰竹并称“四君子”，不是因娇贵，而是因倔强；不是因艳丽，而是因清绝。

每年秋深，我总要去一趟元潘村，沿着山间的小路，走进那片开满皇菊的山坡。蹲下身，细细看一朵花：细长的花瓣如发丝般柔韧，花心金黄，像藏着一颗小小的太阳。风来，她点头；雨落，她含泪；阳光洒下，她便把温暖一寸寸铺开。采几枝带回家，插在粗陶瓶中，置于窗台。无需修饰，无需陪衬，她自己就是一幅画，一首诗。夜深人静，月光洒落，花影映在墙上，轻轻晃动，仿佛还在山野间呼吸。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美，从不需要被供奉；真正的力量，往往藏于无声处。

重阳节那天，东流镇上的菊展如期而至。千盆名菊，争奇斗艳：金绣球层层叠叠，如金线缠成的团；绿云浓翠欲滴，似仙子遗落的裙裾；鸳鸯菊红黄相间，宛如凤凰羽翼；凤凰振羽舞动风环，微风一吹，仿佛真有仙子在花间起舞。红的如火燃秋，白的似雪映月，粉的若霞染天，黄的如金铺地。游人如织，赞叹声不绝于耳，恍若步入人间仙境。

而我，却总在喧嚣中想起那片无人问津的野地。想起那些在风中独自摇曳的黄花，想起她们不被赞美却依然盛开的模样。她们不争不抢，却把秋天撑得满满当当；她们不声不响，却让整个季节有了温度。

“看了十分秋月，重阳更插黄花。” 九月的菊花，是秋天最后的浪漫，也是生命最倔强的宣言。她不惧凋零，因为她知道——即使零落成泥，香气仍会留在风里，留在记忆里，留在每一个懂得她的人心里。

当秋深露重，万木萧疏，唯有菊花，仍在阳光下静静燃烧。她不是春天的过客，而是秋天的主人。她用一朵花的倔强，告诉世界：纵使寒来，我亦不谢；纵使孤寂，我亦不悔。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便是菊的一生，也是我们心中，最向往的风骨。

待到重阳日，愿我们都能坦然地“菊花须插满头归”，不为避祸，不为祈福，只为那一刻的自在与欢喜。在沁人心脾的菊香中，重温那份绵延千古的优雅与从容，重拾那份属于中国人的精神底色——清而不冷，傲而不孤，静而不寂，柔而有骨。那片片黄，不只是秋的印记，更是我们心中，永不褪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