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寨流花溪通济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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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寨流花溪通济桥记

龙山高级中学 邬世安

摄影 向芳芳

　　明万历年间，酉水支流流花溪横亘龙山咱果乡，将桐花寨与黄河坝隔成两处天地。彼时寨中油桐树漫山遍野，从山脚到寨顶，层层叠叠的油桐林如绿浪翻涌，树龄百年的老桐树随处可见——这油桐本是湘西先民自秦汉便种植的“黄金树”，《本草纲目》载其“子可榨油，燃灯最明，涂物最固”，至明代已是桐花寨的命脉：桐油可作漆料、制农具、入药，更因耐水耐腐，成了山民换粮换盐的硬通货。每到四月，桐花似雪，簇簇白花压弯枝头，恰逢山风穿林而过，卷起满树桐花簌簌飘落，有的沾了行人肩头，有的坠入流花溪中。溪水潺潺，载着细碎的白花花飘向远方，水面浮着一层素白，连溪底的卵石都映得发晃，“流花溪”之名，原是这般得来。

　　这条浸着桐花香、漂着桐花影的溪涧，恰是川东入湘的官道要冲：西接重庆盐场，东连龙山、来凤县城，经脉龙界、贾坝、召市、洗洛蜿蜒而去，却因水急石滑，成了商旅行人的“鬼门关”。彼时往来的商队，一半载着川东的巴盐——这盐自先秦巴国便以“锅巴盐”之名享誉川湘，色黑如焦、质坚如石，耐储存、咸味浓，是湘西山区的“白金”。山民缺盐便如断了筋骨，桐油换巴盐，是数百年来不变的生计；而盐商要把巴盐运入湘境，这满溪桐花虽美，底下的急流却成了他们的心头患。

　　这日清晨，山风又起，桐花寨寨楼的木鼓声咚咚作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也摇落了枝头几片迟谢的桐花，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寨楼门槛前。向氏族长向仲山拄着桐木拐杖，率先踏入寨楼，身后跟着邬、龚、何、田、彭、贾六族的族长，皆是面色凝重。议事楼中长条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麻布地图，流花溪的位置被朱砂画了道粗线，恰似一道伤口，旁侧用墨笔标注的“油桐林”“盐道”字样，格外醒目。

　　“诸位族老，昨夜山洪又冲毁了溪上的木桥，”向仲山指节叩着桌面，声音沉得像溪底的卵石，“今早赶早市的脚夫来报，重庆来的锅巴盐商队困在西岸，二十担盐巴全泡在了水里——那可是能换几百斤桐油的硬货；咱们寨里准备运去里耶的桐油，足有一千斤，装了二十几只陶瓮，在东岸堆得像小山，过不了溪，就要误了交货的时辰，这可是要断了半个寨的生计！”

　　邬氏族长邬茂才捋着山羊胡，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溪畔，风卷着桐花掠过水面，他叹了口气：“《孟子》有云：‘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古人尚且知修桥便民，何况我等世代靠这流花溪、油桐林过活？可这溪水流急石滑，木桥撑不过半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咱们寨里的油桐，自秦汉种到如今，哪一年不是靠这‘桐油路’换盐换粮？桥不通，路就断，树也就白种了，往后怕是连这满溪桐花，都要成了空景。”

“何止是便民？”龚氏族长龚文斌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众人，“风水先生前日来看过，这流花溪斩断了桐花寨与黄河坝的山势，恰如断了龙脉。你看这漫山桐花，往年山风吹过，落英能铺满半条溪，近年少了几分气象，怕就是龙脉受阻之兆。龙脉不续，不仅商旅难行、桐油滞销，怕是连这‘桐花满溪’的景致，子孙后代都见不到了！”这话一出，堂中顿时安静下来——山民们对龙脉之说敬畏，更惜这年年岁岁与山风、桐花相伴的日子，纷纷点头附和。

　　何氏族长何守业是个务实的汉子，他敲了敲桌角：“话虽如此，修石桥可不是小事。石料要从百里外的采石场运，工匠要从川东请，还有粘合剂——寻常石灰哪经得住溪水浸泡？咱们靠桐油吃饭，总不能让桥毁在‘不耐用’上。”

　　“石料运输的事，我倒有个主意。”一直默不作声的彭氏族长彭启元忽然开口，他常年往来于山外的商道，最懂脚力运输的门道，“我族在召市有个远亲，是当地的脚夫头，手下有几十号得力汉子，常帮人运送石材、木料。若能请他出面，再联合周边几个村寨的脚夫，组成运输队，从采石场到流花溪，沿途设三个歇脚点，轮换着抬，既能省力气，又能加快速度。再者，我族寨后有片老楠竹林，楠竹坚韧，可用来编绳索、做抬杠，比寻常麻绳、木杠耐用得多，修桥用得上。”

　　他话音刚落，贾氏族长贾世安也接过话头：“彭老哥说的在理，运输是大事，粮草补给也不能少。我族擅长种粮、酿酒，修桥期间，族里的粮仓可拿出一半的存粮，供应工匠和脚夫的吃食；族里的酒坊也能赶制些米酒，让大伙儿劳作间隙能暖暖身子、解解乏。另外，我族中有几个后生懂些草药，可让他们在工地旁搭个草棚，备些治跌打损伤、驱寒祛湿的草药，万一有人受伤，也能及时照料。咱们修桥是为全寨谋福，自然要各尽所能。”

　　“两位族老所言极是，有你们这话，修桥的底气就更足了！”向仲山眼中一亮，当即点头，又接着说道，“至于粘合剂，咱们寨里有的是桐油，去年收了上万斤，本是要运去辰州换粮食的，如今不如留一些做粘合剂。这法子可不是瞎想，前朝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就写过，‘桐油与石灰、糯米、蛋清和匀，粘石如胶’，当年蜀地修栈道、建石桥，都用这法子，百年不腐。咱们守着这‘油桐宝库’，还愁粘不牢石头？”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至于锅巴盐，更是不用愁。这巴盐自巴国时便是川湘通衢的‘硬通货’，重庆盐商靠这盐路吃饭，如今被水困了三日，比咱们还急。我听说这王掌柜的盐队，每年要运上千担巴盐经流花溪入湘，这桥通了，最受益的就是他们。咱们去和他商议，让盐商出银，咱们出人力、出桐油、出物料，既解了盐商的困局，也圆了咱们修桥的事，正是互利共赢。”

　　田氏族长田景元一拍大腿：“好主意！这巴盐是咱们的命根子，桐油是咱们的摇钱树，桥一修，命根子能稳，摇钱树能活，何乐而不为？往后咱们的桐油、五倍子、山崖蜜运出去，不用再怕山洪冲桥；盐商的巴盐进来，也不用再绕路，这才是真的‘路通财通’！”

　　众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修桥。向仲山派人去西岸联络盐商，盐商们听闻此事，果然喜出望外——领头的王掌柜祖上三代做巴盐生意，深知流花溪之险，当即承诺捐出五十两银子，还愿派盐队的脚夫帮忙运石料：“这桥修得值！往后巴盐入湘，再不用担惊受怕，这点银子，权当是给桥神的香火钱！”消息传回寨里，山民们欢呼雀跃，家家户户都主动出工，连寨边那几棵百年老桐树下，都围满了摩拳擦掌的汉子，山风吹来，桐花落在他们肩头，像是给这热闹添了几分雅致。

　　开工那日，流花溪畔旌旗招展，山风阵阵，漫山桐花随风飘洒，落在工地的青石上、工匠的斗笠上，似在为这桩盛事助兴。彭启元果然兑现承诺，不仅请来召市的脚夫队，还带着族中青壮将寨后的老楠竹砍倒，剖成竹条编织绳索、打造抬杠。他亲自领着运输队往返于采石场与溪畔，每到歇脚点，便让人给脚夫们递上贾世安族里送来的米酒和干粮，看着汉子们大口吃喝、恢复力气，他才放心继续赶路。那楠竹做的抬杠结实耐磨，即便扛着沉重的青石，也极少出现断裂的情况，大大减少了运输中的麻烦。

　　贾世安则在工地旁搭起了简易的饭棚和药棚，每日清晨，便领着族中妇人蒸好米饭、熬好肉汤，准时送到工地；药棚里，几个懂草药的后生将采来的三七、当归、艾草等草药分类整理，随时准备为受伤的人处理伤口。有次一个脚夫在抬石时扭伤了腰，后生们立刻用艾草煮水为他热敷，又贴上捣烂的三七，没过几日，脚夫便能重新上工。饭棚旁的空地上，堆着满满的粮食和酒坛，头顶的桐花飘落，偶尔落在酒坛口，添了几分野趣。

　　邬氏族长带着余下青壮帮忙抬石，龚氏族长负责筹集糯米、蛋清，何氏族长领着工匠们丈量桥面、绘制图纸，田氏族长带着人熬制粘合剂，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向仲山每日都守在工地，时而帮着抬石，时而查看粘合情况。他腰间总系着个小陶瓶，里面装着桐油，见石缝里的粘合剂稍干，便用指尖蘸着桐油轻轻涂抹——这是老辈传下的法子，说桐油能让粘合更紧实。有一次，一块青石在搬运时不慎滑落，险些砸到脚夫，他不顾危险冲上前，用拐杖顶住石头，额头青筋暴起，桐木拐杖都被压得微微弯曲，直到众人赶来帮忙，才松了口气。夜里，他还会提着灯笼去查看桥墩，灯笼的光映在桥身上，混合着桐油香与山风带来的花香，竟有了几分暖意。

　　工期过半时，一场暴雨突然降临，溪水暴涨，浊浪拍打着刚修好的山边桥墩，石缝里的粘合剂被雨水冲刷，眼看就要坍塌。众人急得团团转，向仲山却异常镇定，他指着岸边的油桐林：“砍楠竹！用楠竹编排，挡洪水！”彭启元立刻响应，带着族中汉子冲进雨里，将先前备用的楠竹砍来，迅速编排成巨大的竹排。他水性极佳，主动请缨带着几个后生划向桥墩，暴雨中，他浑身湿透，却紧紧抓着绳索，将竹排牢牢固定在桥墩上，竹排如盾牌般，有效减缓了洪水的冲击力。

　　贾世安则在岸上指挥族中子弟加固饭棚和药棚，又将粮食和草药搬到高处，避免被雨水浸泡。他还特意煮了驱寒的姜汤，用陶碗盛着，送到溪畔值守的人手中，即便雨水打湿了衣衫，也执意要看着每个人都喝上一碗才肯离开。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彭启元领着人在溪中守了三天三夜，贾世安则在岸上忙前忙后，保障着众人的后勤与安全，两人虽各司其职，却都为守护桥墩耗尽了心力。雨停时，山风又起，吹落枝头残存的桐花，飘落在他们湿透的肩头，看着安然无恙的桥墩，众人瘫坐在满是桐花的地上，脸上满是疲惫，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历经半年时光，石桥终于建成。桥长十余丈，宽一丈，由几百块青石砌成，桥面平整如镜，两侧有石栏，栏上雕刻着桐花与盐袋的简单花纹——那是工匠特意加上的，说要记下这桥与桐油、巴盐的缘分，也刻下六族同心筑桥的情谊。竣工那日，恰逢四月桐花盛开，四里八乡的人都赶来庆贺，山风穿林而过，卷着满树桐花飘向石桥，花瓣落在桥面、落在人肩头，连空气里都浸着清甜的花香。盐商的队伍推着满载锅巴盐的车子，缓缓走上桥面，车轮碾过青石，发出清脆的声响；寨里的脚夫则抬着装满桐油的陶瓮，紧随其后，金黄的桐油在瓮中轻轻晃动，与巴盐的咸香、桐花的清香交织在一起，随山风飘向远方。

　　向仲山与彭启元等六位族长并肩站在桥头，看着往来的商旅、欢笑的村民，眼中皆泛起泪光。众人伸手抚过桥栏上的桐花雕刻，指尖触到石缝里早已凝固的粘合剂——那里面，藏着寨里的桐油、妇人的糯米、姑娘的蛋清，藏着盐商的银子、汉子的汗水，藏着彭氏族长奔波联络的辛劳，藏着贾氏族长后勤补给的用心，更藏着这片土地对“通达”的期盼。风又吹过，桥下溪水潺潺，满溪桐花依旧漂流，只是这一次，再没有天堑阻断往来的脚步。

　　后来，人们给这座桥取名“通济桥”，取“通达四方，济世便民”之意。数百年来，它静静横跨在流花溪上，见证着川湘古道的繁华：巴盐商队的铃铛声、桐油贩子的吆喝声，在桥上空回荡了一代又一代；漫山的油桐树依旧繁茂，每年四月，山风依旧会卷着桐花飘落，满溪素白映着石桥，让这座通济桥，成了真正“桐花掩映的通途”。

　　桥身上的桐油粘合剂早已与青石融为一体，摸上去光滑温润，仿佛岁月的肌理。如今，每当有人走过这座石桥，都会想起那些用汗水和智慧筑桥的先辈：想起向仲山的担当、彭启元的务实、贾世安的周全，想起六族同心的热忱；想起那山风吹拂下如雪的桐花，想起那载着桐花流淌的溪水，想起那滋养一方的油桐——从秦汉种植至今，它不仅是树，更是寨民的生计与记忆；想起那黑如焦石的巴盐——从巴国流转而来，它不仅是调味品，更是川湘交融的见证。而这座通济桥，早已将山风、桐花、桐油、巴盐与这片土地的血脉紧紧相连，成了流花溪畔最动人的岁月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