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厕旮旯里的竹

星星草

老宅屋后横着个空闲小院，窄窄得像条扁担。小院西北角立着个坯墙茅厕，歪歪斜斜地倚着岁月的沧桑。不知哪年哪场春雨漫过坯缝，竟在这无人问津的旮旯里，探出一丛野竹——像是苍天随手撒下的一抹生机。

元稹诗云“新篁才解箨，寒色已青葱”，初见时，它们不过是两三截嫩黄细芽，裹着半透明的笋衣，风一吹便趔趔趄趄的，像刚学步的孩童，带着怯生生的倔强，一股颈儿要往阳光里钻。那时，我总喜欢蹲在墙根看它们，指尖轻轻碰一碰笋衣，滑溜溜的，带着潮气。

不敢想，这细弱的芽竟真的扎稳了根。茅厕的坯墙早已风化，碎渣散落在墙根，土薄得能看见底下的碎石，雨水一冲，仅有的养分便顺着缝隙溜走。可那些细竿偏不认命，一寸寸往上挺，嫩黄慢慢浸成墨绿，竿子也日渐粗实。郑板桥说“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它们没有青山可依，便将根须深深扎进坯墙的裂痕，在茅厕的秽气与孤寂里，硬生生的活出了一身孤勇之气。

夏日午后，我习惯了搬个小马扎坐在竹下，看竹叶筛下细碎的阳光，听风吹过时“沙沙”的声响里藏着清凉的诗意。有时，还会摘片宽竹叶，卷成哨子吹，不成调的声响混着竹香，成了老宅最喧闹的童年记忆。

蝉声在姚奶奶家的桑椹树梢聒噪时，这丛竹静立在坯墙边，修长的叶片被风拂得翩翩飞舞，像是怕老屋耐不住暑气，悄悄替它摇着几把薄薄的的扇子。2016年那场罕见的暴风雨，东院白奶奶家的梧桐枝桠折了半截，西院姚奶奶家的桑椹树落了满地残叶，这丛竹也被狂风按压得弯了腰，竿子几乎贴住茅厕低矮的瓦面。我扒着门框心揪得发紧，生怕再也见不到这陪我乘凉、听我吹哨的竹。可风停雨歇，它们竟一点点缓过劲来，顺着晨光慢慢直起身，叶片上的水珠“簌簌”砸在碎坯上，溅起细小花纹，竿子依旧挺拔，没伤着半分筋骨。

冬日的竹最见风骨。雪落在竹梢，积起薄薄一层，远远望去，像缀了叠叠细碎的玉。院里的草木早已枯了色，这丛竹却绿得愈发精神，竹节挺得笔直，像憋着一股劲。有年除夕，我裹着棉袄站在小院门口看它们，雪粒子打在叶上“沙沙”响，它们不躲不避，反倒把腰杆挺得更硬——活像茅厕的守护神，再冷的天，都稳稳矗在墙角，不挪半步，不弯一寸。这情景，恰应了方志敏烈士的“雪压竹头低，低下欲沾泥。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风雪再烈，也压不垮它向上的神态。我踩着积雪跑到竹下，摇一摇竹枝，雪沫子簌簌落在肩头，凉丝丝的。

后来，我离乡求学，临走前特意绕到院角，去告别。竹已长到与老屋齐檐高，竿子粗壮了不少，新抽的嫩芽从老竿旁挤出来，簇簇拥拥的，把坯墙的旮旯染得满是生机。我摸着粗壮的竹节，像是握住了童年的时光，心里暗暗念着：等我回来，再看你迎风立雪于这天地。

前年夏天回老宅，茅厕已摇摇欲坠，要翻修。工人说这竹挡着施工，想一砍了之。我没同意，执意让他们改了设计，在竹周围留了片空地。如今再看，它们仍立在墙角，风来不折，雪压不弯。风拂竹叶的“沙沙”声里，宛若是在低语：不管走多远，都要这般，把根扎进贫瘠里，把腰杆挺在风雨里，活成自己的坚韧与不屈。

这竹，早已不是茅厕旮旯里的野草，它是老宅的魂，是刻在我心里的“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