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向诗而生 踏歌而行</p><p class="ql-block"> ——读孙继民诗集有感</p><p class="ql-block">原创作者 / 石 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秋节后,多雨。又逢寒露来临,暑热几乎倏然不见,代之以潮湿阴冷,身心便有几分不适。恰逢此时,收到了赤峰寄来的快递。打开,是孙继民君的两部诗集:一为《寻梦的歌者》,一为《化雨春风怯怯吹》。抚着那精致的纸张和精美的封面,内心便有了几分欢喜。</p><p class="ql-block">孙继民是我大学时的亲同学。所谓“亲”者,不仅同班、同师,而且兼有同道之感,故此也便多少有些了解。记得后来有人说:七七级学生都有些傲。这句话准确不准确不敢说,然而大多数人都有些个性却是事实,尤其我们这些醉心文学的中文学子。</p><p class="ql-block">记得有段时间,孙继民坐在我的斜后排,同桌便是他在诗集中写到的李春阳。李春阳永远是笑着的,笑得谦和、卑下,而孙继民则恰好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时的孙继民在我眼中很有些另类,他个子不算高,戴着副眼镜,鼻子底下仿佛还有一排小胡须。他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且不苟言笑,不卑不亢,和每个人都保持着等距离交往。只有上课之前,我才几次看见他大步流星我行我素地走进教室。</p><p class="ql-block">有一次课间休息时,孙继民拿出一把扇子,扇面上有一行毛笔字。扇子不算啥稀罕物,可是上面的字却吸引了我们这些周围的同学。写的什么记不住了,“鹏程万里”?“大展宏图”?总之遒劲潇洒,有风骨,看得出不是一日之功,是他自己写的。在周围的围观和赞叹声中,他的神情是拘谨的,有几分不好意思,眼睛里又分明透出几分想往,几分孤傲,迷蒙的目光似乎注视着远方的什么东西。</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隐约意识到此人的内心不同凡俗。</p><p class="ql-block">四载转瞬即逝,我们各奔东西。我甚至不知道他分到了哪里,他大概也不了解我的情况。坎坷人生路,各有各的不幸。直到读罢这两本沉甸甸的诗集,才暗自感叹:我当年的猜想在四十多年后终于被验证了。</p><p class="ql-block">《寻梦的歌者》出版于2016年,九年后,《化雨春风怯怯吹》面世。两部诗集共收诗二百多首,仅以有具体日期标注者而论,写作的时间也至少长达十几年。</p><p class="ql-block">一位在讲台上站了几十年的教者,一位任教于重点中学的名师,一位结束了辛苦劳累好不容易有了悠闲岁月的退休人士,何以不像时下的绝大多数老人那样,百般调理,一心养生,恨不得去仙岛寻求灵丹妙药,唯恐活不到百岁之年呢?费解,也易解,说来只有两个字:热爱;只是时下的人务实者居多而已。</p><p class="ql-block">翻开两部诗集,最先感染感动我的,便是爱。孙继民太爱这个世界了,无论是日月星辰、四时节气、山河湖海、人间烟火、亲朋好友、故乡他乡……大到宇宙阴阳,小到一花一叶,他都爱,爱得如痴如狂,爱到了骨子里,其情感的纯真炽烈程度足以让麻木的衰老的心灵也为之震颤。他是用满腔的爱拥抱着这个世界的诗人。</p><p class="ql-block">《八月》是一首我特别喜欢的诗:“流火的七月逝了/八月悄悄地凉/京都的知了吱吱吱/织熟了百望山下秋的金黄//采一束茸茸的莠草/编一只不能喵喵的猫/多留了一条朝下的尾巴/惹得房东大妈咯咯地笑//远方的表嫂捧着肚子/生怕闪了胎儿的腰/邻居的阿黄恼了/咬破了我的裤脚//四姐说 小小的八月学坏啦/我莫名其妙/老娘说 八月是你的小名/苦命的马儿注定要一生操劳//快快刻完中秋的模具/蒸一锅丰收的月亮/流火的七月醉了/八月儿悄悄地长”。短短四段,意境深远,意象含蓄,趣味横生,意味悠长。古代与现代、游戏与命运、流俗与童稚、新生与消逝、成长与收获、喜悦与惆怅、季节变化与人间生活杳无痕迹地融合在一起,组成了一首耐人寻味的诗。</p> <p class="ql-block">《同窗长泣悼兄台》等几首是悼念同窗故旧的诗,其情之深,爱之切,令人十分感动。内中的《墨痕未能抵达的黎明》和《春阳秋逝 西风泣血》两首是写我们同班同学的,《墨痕未能抵达的黎明》写的是王玉成,班里公认的大才子,林西人氏,志存高远,不甘寂寞,读书时即在省刊发表过小说。大约90年代吧,听说他骤然离世,走得很急,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据说是孙继民致的悼词。那一刻,我有些难过,只因为他壮志未酬,四十几岁的年纪,早了。而孙继民君也在诗中这样写道:“县志办公室的砚台里/浮出凌河古塔的倒影/二泉映月能否截住大庙东街的西晓河/《瓜地的早晨》也难以自我暗度/因为/因为铁轨在病历上突然断裂”。是的,断裂,突然的断裂,最后的断裂,假如没有至深的了解和理解,是写不出这种泣血诗句的。而接下来的“救护车警报声刺穿杏林所有的比喻/白大褂生出的私欲/将你的才华绑架”,“白衣天使的心竟黑得吓人”,更令人喘不出气来!长太息以掩泣兮,哀同窗之多艰!</p><p class="ql-block">《春阳秋逝 西风泣血》写李春阳。李春阳是独特的,独特得比众人还众人。同窗四载,他留给我们的或许只是那张永远微笑甚至近乎傻笑的脸,却看不清他笑容底下那颗不甘的心。“别人还未看清你大智若愚的痴迷/我偏偏听到了你月下独酌的叹息”。这是何等体贴的关爱;“春阳啊/你不该治你的文学/我不该抄我的古碑/治文学拮据了你生命的交响,抄古碑冷落了我诗样的灵魂”。这诗句,几乎令人心碎!人云“戏子误国”,其实真正的文人又何尝不误己误家?“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杜甫)“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苏轼)古今一理。悔吗?不!相反,诗人对李春阳的所谓悲剧人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当我们还在纠结于李春阳因何而死的时候,诗人却从更深刻的角度揭示了死因!这不仅是对同窗的理解、同情和挚爱,也是对文学的至爱!</p><p class="ql-block">组诗《父祭》写的是诗人自己的父亲。五首短诗,百十行诗句,将父亲坎坷平凡的一生凝结在了纸上,也牵起了我的离愁别绪。“山东—青州—孙家庄/关东—大漠—古松洲”,是家族的踪迹,也是诗人父亲的起点和终点。内中几处描写,催人泪下,感人至深;而我的祖上也有着遥远的两地迁徙史。诗人的父亲拨打着算盘,我的父亲手执教鞭。诗人的父亲每月37.5元人民币,我的父亲是36.5元。特殊年代诗人给关在牛棚里的父亲送干粮咸菜和寒衣,被狗吠声阻挡在了冰冷的门外;我给牛棚里的父亲送换洗衣服和肉酱,被造反派的淫威吓得瑟瑟发抖,敛声屏气。相同的还有两袖清风一身清正,还有辛苦一生悄然离去,还有一抔黄土和另一抔黄土,还有儿女们永无休止的思念……孙继民是了不起的,寒冬后的数十载依然保持着对世界人生的爱,爱得炽烈、爱得勇敢、爱得博大、爱得深沉,而我却失去了爱的勇气,心底的温度仿佛数九寒天。</p><p class="ql-block">泰戈尔曾经说过:“当我们热爱这个世界时,才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诗人孙继民正是用爱充实着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他以一颗赤子之心爱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以炽热的唇亲吻着这沉重的人间,以敞开的胸膛拥抱着一切一切。读他的诗,扑面而来的就是种种热情如火的爱,让你无法不被感染,无法不跟着一起燃烧,无法不沉浸到一个个物象意象所构成的境界中去。</p><p class="ql-block">那么诗人的心里只有单纯的爱吗?不,爱与恨从来都是两面一体的。只爱不恨是理性的缺失,而理性上有缺陷的人其人格是不完整的。鲁迅先生就曾经说过:“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广大的爱。”所谓爱之深而恨之切,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阐述的都是这个道理吧,也可以说是人类某种最深刻的情感体验。</p><p class="ql-block">《佛 弃了我 我 负了家》写的是“文革”的疯狂。尽管当时诗人年少,尽管已经过去了多年,那“36500个日和夜”的情景在诗人的脑子里仍然记忆犹新。藏匿于村头水井中的金佛象征着“我”的希望,“文革”后金佛的失而不见也是“我”的希望的破灭。诗人将现实情景凝结为诗,又以诗再现了当年的情景,“所有的星星都迷了路 三闾大夫空嗟讶/所有的小人都发了疯 洛阳才子谪长沙/所有的学校都停了课 衰草萋萋葬落花/所有的寺庙都封了门 枯藤老树噪昏鸦”。接下来,凄凉无奈又转换成了颠倒混乱:“王爷的后裔寒风里站/县长的太太雪地里爬/老村长进了养牛的棚/小会计干校改造度生涯”;“真善美被革命判了刑/假恶丑靠谎话骗天下/士兵缴了将军的印/瞒天过海的文痞穿袈裟”。所有的期望都落了空,所有的事物都变了形,所有的是非黑白都被颠倒,所有的一切都偏离了轨道。这泣血的诗句,是诗人内心最大的失望,是无以名状的愤慨,也是对家国最深沉的爱。和北岛脍炙人口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相比,如出一辙。</p> <p class="ql-block">《致敬——最美逆行者》写的是李文亮。长诗虽然一开始就表明了是赞美,是悼念,可是字里行间仍然充溢着对“阴谋和谎言/无能和无知”的悲愤。“奈何桥也理不清你太多的无可奈何”,“魑魅魍魉欺正道”。是的,当“文革”结束了半个多世纪后,丑陋和愚昧竟再一次重演!李文亮的死不仅令亲人悲痛欲绝,也令所有有良知的人扼腕!</p><p class="ql-block">《海子是诗神的孩子 海子是孩子的诗神》为海子而作。1989年的春天,海子以惨烈的方式在冰冷的轨道上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无数人感叹着海子的名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无数人对海子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顶礼膜拜,对海子的悼念余波也一直延续至今。孙继民这首诗尽管并没有多少新意,然而却不能说没有震撼。这震撼来自哪里呢?来自于对“有限”的诗性表达和哲理性认知。也就是说,他抓住了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语——有限。有限与无限生来就是一对连体儿,没有人不想摒弃自身的有限,也没有人不想往着幸福的无限,然而同样没有人能抵达那完美的目标。“自由不能触摸/幸福不能触摸/痛苦不能触摸/一切的一不能触摸”。可是对于诗人来讲不触摸还是诗人吗?于是悲剧出现了:孤独、痛苦、绝望、自尽——一个诗人也就此完成了对另一个诗人的悼念。当然,诗中也有对世俗因素的思考,也有对阶层差异的愤懑。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海子的死因,凝聚成了活着的诗人的痛,此诗字字滴血,句句泪目。</p><p class="ql-block"> “恨”其实是一个广义词,它不单是“仇恨、怨恨”的意思,也应有“遗憾、反叛、无奈”等含义在内,所谓此恨绵绵无绝期。对具体的人、事、物之恨是明晰确切的,对抽象的命运之类的恨却往往是浑茫无奈的,比如悼念海子这首诗。它不仅扩大了诗的意境,也将哲学与诗融在了一起,是诗人思想的升华。</p><p class="ql-block">论及“恨”,还有两首诗是不能忽略的,一为《狂人呓语》,一为《鲁迅》。</p><p class="ql-block">《狂人呓语》与鲁迅有联系吗?有,众所周知,鲁迅写过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呓语”者,梦中的话、荒唐糊涂的话也;而“日记”也是一种语言表述。和鲁迅笔下的“狂人”一样,孙继民诗中的“狂人”也有着同样的悲惨境遇:“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人被某个人/定义成了疯子”,于是所有的人都说他疯了,结果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荒唐一开始就显现了。在这首诗的具体语境中,“某”显然是不确定性存在,这本身就充满了荒诞性,可是“某”的指认却为所有人接受了。没有人问为什么,相关的不相关的人皆众口一词,汇成了整体的话语风浪,这就是勒庞所说的“乌合之众”。科学堂而皇之地缺席了,医学也不再寻找根据。每个人都丧失了独立思考,一群人共用的是一个脑袋。而这一个脑袋发出的话语又是建立在莫须有之上的,于是这个“疯子”就只能眼睁睁地“被吃”“被杀”,被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吞噬掉。而“某个人”被指定为疯子的理由是什么呢?是狂,是思维特异,是不合流俗不守常规,是追求自由意志,有自己的观点和话语。对立是明显的,多数便代表着真理。至此两个“疯子”在本质上会合了,时间则相隔了近一个世纪。诗人的悲愤既指向了黑白颠倒不重事实,也指向了头脑昏庸只能同不能异。</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忧愤者的共同归宿吧,苦闷中的诗人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鲁迅,以满腔热切的期望,写下了《鲁迅》这首长诗。期待鲁迅以投枪般的笔,再一次使现代看客们睁开双眼,使病苦的心灵得到疗救,让被生活压得麻木的闰土们摆脱悲惨的处境。因为“从凉薄的咸亨酒店里走来的苦人/至今还欠着十九枚酒钱”;“吴妈的大脚/至今还惋惜在/阿Q革命的憧憬里/ 迷茫而眷恋”;“单四嫂子空荡荡的屋里/早已没了纺纱的声响”;瑜儿所在的坟场上的那只乌鸦,也“早已箭也似地飞过了/革过命的1919年”。“可鲁镇的狗却终于狺狺地叫了/叫得人凄凉而又哀怨”……是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的还有种种不如人意;未来的则更是不可说。诗人对先驱者鲁迅的怀想和呼唤,正来自于他对时弊的不满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深广忧愤。鲁迅是人类的良心,鲁迅对善恶美丑有着准确的判断。鲁迅对苦人有着最深切的同情,鲁迅对丑恶的抨击不留情面。可是鲁迅毕竟走了近一个世纪了,百年风雨,沧海桑田,诗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深情的呼唤。</p> <p class="ql-block">1982年1月,我们离校了,各奔东西,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彼此的视野里。据《寻梦的歌者·序言》(范郁森)所言,孙继民被分配到了赤峰二中教语文,并且连续二十多年任班主任。他先后辅导了十几届高三的高考生,均成绩优异;他所带的班级被评选为自治区先进班集体;他全力探索“作文教学与人文素养的培养”模式,潜心钻研教育理论,著书立说,努力实现教学的最优化境界。种种个人荣誉地位也接踵而至:他被评为赤峰名师,任教务主任,赤峰市教育学会语文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市中学语文学科带头人……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几十年殚精竭力,全身心扑在了教育和教学上。仿佛一根蜡烛,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我也是曾经做过高中语文教师的人,置身这一岗位,你必须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努力使自己适应那套既有的模式,每天围着高考的指挥棒转。年复一年地,磨去了棱角,改变了个性,把自己变成了本质上的工具。我逃了,想找回自己;而孙继民却一做就是几十年。况且他还有结婚生子、柴米油盐、侍奉双亲、抚育后代等种种生活琐事。所有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的诗情,泯灭了他的诗心,这种例子比比皆是。</p><p class="ql-block">然而孙继民却没有被毁灭。老了,退了,回首往昔,他不无成就也不无失意。“六十余载,从无知渐悟退而为老迈糊涂,全然辜负了诗的呼唤和诗国文化的熏陶。白驹过隙,鬓染霜华,此时,方知过往的日子全是发昏:用不能行,舍不能藏,顺则自矜自傲,逆则自僝自僽,唯独缺少了大写之人的本真情怀。”——《寻梦的歌者·后记》中的话,是一种锥心的痛。他要找回本我,恢复本性,活回本真,所幸的是他找回了长埋心底几近迷失多少人再也找不回来的真性情,他活成了一个真正的诗人!</p><p class="ql-block">当我捧着他滚烫的沉甸甸的诗集,看着组委会颁发的获奖证书,感受着他成功的喜悦和前行的信心时,内心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这无关成败,也不涉及名利,而是这一次,他终于以诗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自己!罗伯特·勃莱在看过叶芝的一首诗后曾经说过:“我决定此生从事写诗。我认识到一首短短的、简单的诗能容下历史、音乐、心理学、宗教思想和情绪、神秘的臆测及一个人所遇到的人物和事情。一首诗事实上可以是一种营养液,那种我们用来养活阿米巴微生物的液体。” 匆匆六十载过去,孙继民君依然有爱有恨,有诗人情怀,有很好的灵感和语言传递能力。他见识广博,底蕴深厚,多思善感,视野宽阔,所有这些都决定了他的诗有着丰富的内涵和外延。我相信他的诗既能滋养读者的心灵,也能充实他自己的生命,期待他有更多更好的成果问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