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之邦，文明先行

王文胜

霜降后的第一场雨，将蓉城推近了初冬。正犹豫要不要打开暖气，晨曦初露的暖阳又收回了这奢侈的念头。又是去图书馆的日子，我匆匆出发，力争九点前到达——省图的座位向来一座难求，去晚了只能坐在地上看书。

天不顺人意。车行至龙舟路二环口，又是一条长长的车龙。虽已习惯这里的拥堵，但对造成堵点的原因，却不得不一吐为快。这个路口的车道设计本是科学的：三条车道在设计师巧思下，借二环高架下行匝道空间拓展为五条——两左两直一右，最大限度发挥了道路通行能力。那为何依然拥堵？除车流量大之外，最突出的问题是不文明行车。因两条左转道距离短，而左转车辆多，不少司机便占用直行车道。结果直行车走不动，左转车也走不了，刺耳的喇叭声与相互指责声交织，交通秩序一片混乱。

这样的经历不仅存在于交通文明上。地铁站里，列车挟风进站，门灯尚未由红转绿，紧闭的门前已筑起一道人墙。门开瞬间，如闻无声号令，外面的人流迫不及待向内涌去，与正要出来的乘客撞个满怀。咒骂声、推搡声、行李箱轮的咕噜声，混成一片恼人的交响。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身负天下第一要紧事，使得那短短十几秒，成了耐心与公德最严酷的考场。结果欲下者下不去，欲上者上不来，时间与效率在这无谓的摩擦中白白损耗。

不独地铁方寸之地。繁华街衢上，行人常常漫漶一片，失了左右分别。本应靠右行走以求相让之便，却总有人如闲庭信步，悠悠占住整个通道，或三五成群并肩而行，将后来者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你若想绕行，便须在人群中做“之”字形穿梭，平添许多仓皇。至于需要排队的场所——无论是购票还是买茶——队伍的形态总有些暧昧不明。常有人若无其事站到你前面，或假作熟识与队列中人谈笑，自然而然地“嵌”进去。这时你若出声提醒，反倒要承受对方理直气壮的白眼，仿佛不近人情的倒是你自己。

这些自然都是小事，是微末细节。它们似乎不直接关乎法律森严，也上升不到多高的道德高度。但它们像无数面细小镜子，从每个角度映照出我们身处社会的面容。混乱与无序带来普遍的不安与疲惫，仿佛我们总在无形的拥挤与争夺中消耗自己，那文明、从容、有尊严的生活，便在日复一日的微小摩擦中被磨损得模糊了。

然而当我们回望历史原野，会发现先人并非如此教导我们。在那漫长的五千年岁月里，“礼”之一字曾是维系人伦与社会的基石。这“礼”不单指祭天祀地的宏大仪典，更浸润在日用常行之间，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秩序与优雅。

《礼记·曲礼上》开宗明义：“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教导人首先要怀恭敬之心，容貌庄重如思考，言语安详确定。这“敬”便是对己对人的负责态度。走在路上，“长者与之提携，则两手奉长者之手”；与长辈同行，要跟在其身后；路遇相识，要快步上前行礼答话。这些细节今日看来或已不合时宜，但其内核却是一种对公共空间的自觉——意识到自己并非独存个体，一言一行皆在人群之中，须顾及他人感受。

至于排队之礼，便是“长幼有序，先来后到”的朴素公平。孔子过庭，闻“鲤趋而过庭”，问：“学礼乎？”可见进退周旋的规矩要从小习得。古人宴饮，谁先入席、谁先举杯皆有定规，为的是免除争执，成就和气。这秩序非外力强加，而是从内心道德律中自然生发，成为不言自明的风尚。它让社会运转如精密仪器，每个齿轮各安其位，从而减少内耗，成就和谐。

文明在于行动，不能只停留在古籍里，也不能高悬于标语上，它需要化作每个人切切实实的动作，在每一次选择中将它活出来。于是我开始有意在自己的行为里做微小修正。再来到地铁站时，总会耐心站到黄色安全线外静静等待。车门开启，我让开中间空当，如河水中默然的石头，让下车的急流先从两侧通畅泻去。起初身后会投来不解甚至催促的目光，偶尔也有人从我让出的空隙敏捷钻过。我并不言语，只是固执等待。说来也怪，当我这般站定，身旁竟渐渐有了一两个、三五个同样等待的人。我们素不相识，却在片刻间结成了无声的守序同盟。

走在熙攘街上，我紧靠右边行走，即使左边空无一人。迎面而来的人流到了我这里便自然分开，如船头劈开的波浪。这小小坚持让我自己的脚步从容许多，不必再左支右绌。而在早点摊前，我静静排在那条不算整齐的队伍末尾。有人想插队时，我会平和而坚定地说：“对不起，请排队。”大多数时候，那人会讪讪退后，脸上或许有一丝赧然——这赧然便是知耻的苗头，比任何斥责都可贵。

这些举动起初确需刻意坚持，但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成了我的一部分。我更在“行”之中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作为文明承续者的尊严。我不是在被动遵守规则，而是在用我的身体、我的选择参与一场伟大无声的建造。我们每个人都是砌墙的工匠，每一次礼让、每一次守序，便是在社会基座上多垒一块平整的砖。这工程浩大无比，非一人一世所能完工，但也正因如此，每个人的努力才显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或缺。

雨后天晴，阳光洒在宽阔道路上，拥挤与混乱终于过去。一路畅行，心情舒畅许多。文明行为靠大家。是选择拥挤还是秩序，是选择自我还是顾及他人——这绵延五千年的文明火种，其生命力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而恰恰在于此刻，在于你我的举手投足之间。当无数微小的善行汇聚，便是移风易俗的磅礴力量。

身为礼仪之邦的一员，在这个崭新而匆忙的时代里，文明正寻找着它新的、活泼的肉身。而我们，有幸正成为它的一部分。

举止之间彰显文明，细节之中体现素质。文明就像一盏明灯，永远照亮道路，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