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四叔

涛哥

我爸爸家里有六子妹，一个大伯，两个叔叔，两个姑姑，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四叔了。 1972年，我17岁，初中刚毕业就上山下乡了，离开了家，开始了独立的社会生活。 那个年代，刚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我们家刚遭受了巨大的冲击，父母都被怀疑有历史问题，我爸爸被隔离审查，一审就是几个月！我妈妈直接关进了农场劳改，我们作为“黑五类”的子女，在学校里和社会上饱受歧视，被人欺负，伤痕累累，入不了团，当不了兵，更不可能找到工作。 我父母很早就离异了，我们子妹三人开始时是跟着我妈过，后来文革快来时，我妈预感自己会遭殃，就把我们三子妹又交给了我爸，所以文革之后，我们一直跟着我爸生活的。 我父母之间的矛盾非常尖锐，双方视对方如同仇人！有你无我，水火不容！ 我从小就怕我爸，所以跟我妈很亲近，当我们跟我爸一起生活后，我的日子自然就要难过得多。 内外交困，就是我当年的真实处境，在这样高压强的历史背景下，我彻底迷失了，父母靠不住，老师靠不住，社会更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就象戏文里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我变得非常的反叛逆反，非常的仇视社会，也非常的自主，非常的大胆，也非常的危险了。 我逐渐地就和我爸杠上了，我在学校逃学捣蛋，打驾斗殴，坚决不学习。 我爸打我时，我再不告饶了，而是用仇视的眼光死盯着他。 为了躲避打骂，我常常离家出走，很多天不归家。 我爸把我赶出了卧室，我宁愿在外屋打地铺睡觉也绝不告饶。 那时学校组织到工厂学工，我在工厂里用三角锉刀在沙轮上磨出了一把锋利的三菱刮刀，随身携带，随时准备与人拼命。 就在我那段最危险的青春期，也是人生最关键的阶段，我象一匹脱彊的野马，闯入了社会。 这时，我收到了四叔，三嬸和小姑姑的信，其中，四叔和三嬸的信最多，他们关心我的生活，鼓励我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让我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点亮了我心中那盏已经熄灭的灯。 四叔那时，正遇到文革后期的“反对走白专道路”运动的冲击，他们学校在四川绵阳市办了一个分校，四叔是“走白专道路”的，就被发配到绵阳了。 这时我正在下乡期间，行动比较自由，有一次，我鬼使神差的爬着汽车、乘着火车就去四叔家串门去了，这一去让我大长了见识了！四叔对我进行了一番真正高水平的教育！ 怎么个高法呢？ 第一，他给我详细介绍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从清朝弃官从教的高祖，到学校校长的爷爷，他们在老家温州所办的学堂，培养出了60多个教授，和2个中国科学院院士！ 再到两位叔叔的奋斗史，他们青年时期的奋斗目标居然是诺贝尔奖！ 四叔考上清华时，一看是数学专业，顿时就犹豫了，因为数学没有设诺贝尔奖，去还是不去呢？ 最后，两兄弟一商量，先学了数学再说，以后那怕转行搞物理也用得上，这才去入学了。 四叔最崇拜的人，是贝多芬，因为，“这世界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伯爵，而贝多芬只有一个！”他希望成为独一无二的对社会有特殊贡献人物。 他拉小提琴，热爱交响乐，特别是贝多芬的第三英雄交响曲。 四叔给我介绍了三叔的事迹 三叔也是学数学的，那个风靡全球的哥德巴赫猜想研究者陈景润，就是他的学生。 三叔和四叔虽然都是搞数学的，但他们绝不是那种读死书的书呆子，他们文科也是很棒的，从小就熟读唐诗宋词，经常以比拼背唐诗宋词来决定谁去做家务，他们对考古也很有研究。 三叔十几岁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大伯作为抗日军人，在战场上被日本鬼子俘虏了，这三叔，一个人只身前往敌占区营救，行程跨越九个省，硬生生的把大伯从战俘营里救出来了！ 小小年纪，他那超人的胆气，顽强的意志力，以及过人的智慧，令人钦佩不已！ 三叔在学术上也有一颗狂野的雄心，大手笔，敢想敢干，他为厦门大学制定的数学学术发展规划，其目标直指世界顶尖水平，与美国某个大学的规划不谋而合，简直就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是其恩师苏步青的得意门生。 四叔告诉我，他之所以这么介绍，并不是想自吹自擂，他们也从不在外人面前卖弄自己的功德，但是，为了让我真正了解我们这个家族，他才如实的披露了许多真实的信息，这仅仅是最普通的言传身教而已，我家的真实情况就是如此，一点水分都没有。 四叔的言外之意非常明确了，希望我知道我们的家族是个什么样的家族，我们的血统和基因有什么与众不同，作的家族的后人，总该为家族的兴旺与传承做点什么吧？ 用家族历史的真人真事来启发你，用言传身教的榜样力来鞭策你，这算不算高水平的教育呢？ 第二，让我见识了什么是顶级的学校教育 四叔把我关在家里一周时间，就把高中数学让我通学了一遍！ 怎么做到的呢？ 翻到一个单元，让我仔细读“定理”，努力去理解“定理”讲的什么东西，然后，看例题，看每一步的变化，是如何按照定理的规定演变而来的，看不懂时，就问四叔，四叔就针对定理的那句话没读懂进行讲解，直到看懂了例题的变化是咋来的了，就开始做习题了，随便勾上几道题开始做，不会了，又去看例题，读定理，直到按例题的方式把题解出来，这个单元就学完了。 就是这么简单！话没多少，时间也没多长，就那么几个回合，一个单元就学会了，一本书就那么十几个单元，能经得起几个回合呢？ 四叔说，他小时特别淘气，成天和小妹妹打打闹闹，又贪玩，邻居们都不看好他，觉得他肯定考不上中学。 就在小学的最后一年，他忽然就醒事了，知道用心了，一夜之间就换了个人，不再贪玩，不再打闹，成天坐在那里专专心心做习题，就这么一年，他就以高分升学了，让邻居们意外之极！从此，尝到了当好学生的甜头。 进入中学后，他以自学为主的方式把功课完全朝前赶了，初中时，已经把高中的学完了，高中时，已经把大学的微积分都学完了，他如今教我的，就是他如何自学的方法！ 自从读书以来，从没有那个老师有这水平的，这种教学方式，又让我大开眼界了！ 四叔希望我重回读书学习的道路，给我讲到了他们那一辈人的眼界。 他谈到，那年到我家来玩，看到我爸定的杂志《国外科技动态》，说：“整个清华，就我订了这杂志，独一份！你爸在川农肯定也是独一份！他们都不搞科研了，只有我们还在坚持。” 四叔批评我，说我不读书不看报，天下大事一无所知，世界变化全然不知，和原始人没啥两样，活得简直太可怜了！ 而他们，对世界任何国家的任何人发明了什么？都了如指掌，那还是在70年代，他们已经开始研究计算机了，… 他怕我和那些知青兄弟们伙起耍，耽误了学习，教我要“学会拒绝”，他介绍他的实战经验：在他家里，接待来客时从不给人板凳坐，来客有事就站着说，说完就走人，他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拒绝闲聊的。 2019年，我到北京看望他，那时他的病情有点重了，他这次给我选的话题是讲计算机： 计算机的发明，是基于两个英国人在数学上的两个很微小的突破，由此引发了一场计算机的革命，由此可见，“基础科学的研究成果最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革命。” 话了，他拉着我的手，带有嘱托式的口吻说道： “以后，一定要让我们的后代去搞基础研究。” 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