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纪险与自然壮美

玺开文艺

未近华山，先见了天边一痕削薄的剪影，如天神用巨斧在蓝纸上劈出的一线裂隙。及至山脚，仰面而望，那压迫之感便沉沉地倾泻下来。它不是寻常土石堆积的敦厚模样，而是一整块囫囵的、赤裸的、近乎垂直的苍白花岗岩体，森然兀立，寸草不生，只在岩隙间倔强地伸出些墨绿的松针。古人称“华山如立”，一个“立”字，道尽了它孤高决绝的性情，仿佛一位素衣的巨人，从亘古的沉默中醒来，冷眼俯瞰着碌碌尘寰。

上山的路径，便是向这巨人身躯的攀援。我选择乘西峰索道，这本身便是一段凌空的惊心动魄。缆车启动，人便如一颗尘埃，被轻轻抛离了凡俗的地面。脚下是万丈深渊，视线无所依傍，只得任由自己悬浮在透明的虚空里。两侧是刀劈斧凿般的绝壁，寸寸后退，那岩石的肌理褶皱，亿万年的风霜雨雪，都清晰地、几乎是残忍地展露眼前。偶尔，缆车微微一荡，心便倏地提到喉间。待到越过一个山脊，眼前豁然开朗，巨鳌似的西峰赫然在目，青灰色的岩体在日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那片刻的视觉与心灵的震撼，难以言表。

西峰是一整块浑然天成的巨石，脊刃如龙背，险峻非凡。传说中沉香劈山救母，那一道裂痕，至今仍森然可见，仿佛真有利斧挟着至孝与勇气，将这不周山也似的巨岩一分为二。立于峰顶，八百里秦川在极远处烟岚迷蒙，而脚下群山，皆如土丘。风在这里失了温柔，只剩下呼啸的、纯粹的力，吹得人衣袂猎猎，几乎要乘风归去。

从西峰迤逦而行，过屈岭，便到了华山极顶——南峰。此处海拔最高，号称“天外”，四望之下，真觉尘寰远隔，呼吸之间，尽是云霄的气息。最奇的，是那云海。来时还是朗朗晴空，转瞬间，脚下便生了白茫茫一片。初时如轻纱漫卷，继而如潮水奔涌，吞没了千沟万壑，只剩下几处较高的峰尖，在乳白色的汪洋中露出小小的青黑色顶，宛如蓬莱仙岛。云是活的，静默地、磅礴地流动着，变幻着形状；阳光洒落，云面便泛起淡淡的金边，光与影在其中追逐嬉戏，幻出一片不属人间的瑰丽与辉煌。

东峰又名朝阳峰，是观日出的胜地。其侧有鹞子翻身，下临绝壑，须手脚并用，面壁挽索，以全身贴附着岩壁，方得通过，其险可知。中峰则藏于东、南、西三峰之间，林木较为葱茏，少了几分外露的峥嵘，多了些许内敛的灵秀。而北峰独立，三面悬绝，只有一道苍龙岭与山体相连。那苍龙岭的山脊，宽仅盈尺，两旁深渊如墨，行走其上，如蹈空而行。当年韩愈在此痛哭投书，非是文人矫情，实是凡人面对天地之威时，最本真的战栗。

然而，华山的生命，并非只有冷硬的石头。就在那看似毫无生命的绝壁之上，却偏偏生长着华山松。它们不择地势，从石罅里挣扎而出，枝干虬曲如铁，树冠却平展开来，像一朵朵墨绿的云，固执地停泊在悬崖边。它们是与风霜博弈的胜者，每一寸扭曲的枝干，都是一篇与命运抗争的史诗。同样镌刻在石上的，还有历朝历代的题刻。“奇险天下第一”、“壁立千仞”，一个个大字，或苍劲，或古朴，它们不仅是书法，更是前人面对此山时，那一声声惊叹与感悟的凝固。手抚上去，指尖仿佛能触到历史的余温，与千百年前的某位登临者，产生刹那的共鸣。

这便是华山。它不与你讲温柔敦厚的道理，它只用最极致的“险”，最赤裸的“危”，来拷问你的意志，锤炼你的胆魄。它让你在战兢兢的攀爬中，看清自身的渺小；又在登临绝顶、俯瞰云涛之时，感受到灵魂的壮阔。它是一部用石头写就的哲学，告诉你，最美的风光，总在最为险远的地方；最酣畅的自由，总在与恐惧搏斗之后。当我乘索道缓缓下山，再见那森然巨嶂渐次融入暮色，心中已无来时的那份惶恐，只余下一片被洗涤过的、浩瀚的宁静。这，便是太华予我的馈赠了。

摄影/撰稿/后期：玺开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