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王强二十二岁那年考上县城公务员时,母亲在村口放了整整两挂鞭炮。硝烟弥漫中,她抹着眼泪对围观的乡亲们说:“咱家终于出干部了。”那天他穿上人生第一件衬衫——浅蓝色的,领口有些紧,是母亲特意坐了两个小时班车去县城百货大楼买的。衬衫的标签还没剪,硬邦邦地硌着后颈,就像这份突如其来的“干部”身份,让他既骄傲又无所适从。</p><p class="ql-block">他记得第一次站在镇政府门口的情景。那是八月底的一个早晨,晨光斜照在斑驳的墙皮上,铁门上的锈迹像地图上的等高线,旗杆顶端的滑轮已经卡死,国旗只能永远停在半中央。可他心里燃着一团火——三年副科,五年正科,三十岁前当上镇长。这些数字像刻在脑海里的里程碑,每晚睡前都要默念一遍。光宗耀祖,不是梦。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梦想和现实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p><p class="ql-block">现实像一场缓慢的雨,细细密密地淋湿了所有豪情。每天清晨六点,闹钟会准时把他从梦中拽起。赶早会、写材料、填表格、接待群众、应付检查,这些琐碎的事务像永不停歇的流水线。他的办公桌永远堆着三座山:待处理的文件,已归档的材料,和正在修改的汇报稿。手机不敢关,酒局不敢推,领导一句话,周末也得回单位改PPT。那些五彩斑斓的幻灯片,有时候要改到凌晨三点,只是为了把“扎实推进”换成“全力推进”,把“取得阶段性成果”改成“实现突破性进展”。</p><p class="ql-block">五年过去了,他还是个一级科员。每年的提拔名单都像春天的柳絮,飘飘扬扬,却总落不到他身上。办公室窗台上的绿萝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当初的小盆栽长成了垂地的瀑布,而他的工位始终在原地。</p><p class="ql-block">同期进单位的老王,爹是教育局的科长,去年调去了县委办;小陈,女朋友爸是政协的副主席,上个月借调到市里。他们升得不快,但从不原地踏步。只有他,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最基层的办公室里。有时候他盯着墙上那张全镇行政区划图出神,那些蜿蜒的线条像极了他的人生轨迹——永远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p><p class="ql-block">他也想过走。三十二岁那年,他偷偷投过简历。互联网大厂的HR看完他的履历,委婉地说:“您的经历太体制化了。”想考研,可孩子刚上幼儿园,房贷还有二十年没还清。妻子叹着气说:“你要是辞职,咱家这个月奶粉钱都成问题。”那天晚上,他沉默地抽完半包烟,阳台上的烟头像散落的棋子。第二天照常去开会,听领导在台上讲“扎根基层、服务人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忍”字。</p><p class="ql-block">三十岁生日那天,他独自坐在办公室改年度总结。窗外下着冷雨,雨水顺着玻璃窗流下,把窗外的路灯晕染成模糊的光斑。电脑屏幕上写着“我镇将持续推进乡村振兴战略……”他忽然笑了一下:自己都快被“振兴”成化石了。桌上的工作证已经褪色,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得意气风发,与此刻镜中那个眼角爬满细纹的男人判若两人。</p><p class="ql-block">他想起大学同学群。有人在晒月薪五万的offer,有人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晒雪山蓝天。他没说话,默默退出了群聊。那些月亮曾经也照过他——大四那年,他同时拿到了公务员录取通知书和一家外企的offer。他选择了前者,从此走进了体制的阴影里。他知道,不是月亮抛弃了他,而是他主动关上了那扇能看见月亮的窗。</p><p class="ql-block">如今他已不再提“乡镇一把手”的梦。偶尔醉酒后,他会拉着妻子的手低声说:“我不是不想拼,是拼不到地方。”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夫妻俩的心上。第二天酒醒,他又变回那个按部就班的王科长——虽然只是个虚衔,但至少听起来像个干部。</p><p class="ql-block">可谁又真的认命了呢?每年省考报名季,他还是会帮亲戚的孩子挑岗位、改简历。他会指着职位表说:“这个岗位有前途”,“那个单位待遇好”。最后总要语重心长地加上一句:“现在外面不稳,体制里踏实。”话出口那一刻,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忠告,还是自我安慰。</p><p class="ql-block">这世上最无奈的事,不是梦想破灭,而是你明明知道那条路走不通,却还得笑着把它指给别人走。就像那个下雨的傍晚,他送走最后一个咨询报考的侄子,转身回到书房,打开锁着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这些年他写的调研报告、工作建议,还有一本翻烂了的《公务员晋升指南》。这些都是他曾经相信的东西,现在却像出土文物,记录着一个消失的文明。</p><p class="ql-block">体制是一张温床,温暖得让人舍不得离开;也是一道围墙,高得让人望不见外面的世界。进去的人,未必飞黄腾达,但出来的人,往往再难回头。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像他一样的人——寒门子弟曾以为这是跃迁的梯子,后来才发现,它更像一座安稳的围城,安放理想,也埋葬野心。</p><p class="ql-block">你说当官?很多人一辈子,连个副科都没混上。可即便如此,下一辆通往“稳定”的车来了,他们还是会,挤破头往上爬。就像此刻,王强正在帮新来的大学生修改材料,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年轻人小声问:“王科长,您说我在体制里能有出息吗?”他抬起头,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似曾相识的火焰。</p><p class="ql-block">“好好干。”他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这三个字,既是对年轻人的期许,也是对自己这二十年的全部总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