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做棵树

华文

人这一生，能真正看清来路、当下与归途者，寥寥无几。

过往如雾中行路，模糊难辨；未来似梦中幻影，飘渺无凭；活在当下，竟成了这世间最稀缺的智慧。我们总在追逐，却忘了驻足；总在思虑，却忘了感知。

殊不知，生命最动人的光华，并不在终点的辉煌盛景，而在每一次呼吸间的安宁，在每一瞬心跳里的真实。

当生命终将走向尽头，我不愿只是一缕轻烟，被风一吹便消散无痕。我无法成为奔腾不息的江河，涤荡尘世沧桑；也无法化作驱散阴霾的清风，抚慰人间悲凉；更不敢奢望成为照亮长夜的星辰，指引迷途的旅人。

我只愿做山林中的一棵树，深深扎根于泥土，默默承接雨露与霜雪，在寂静中生长，在无言中守望。

若有一天我终将枯萎，倒在风雨之中，我也无怨无悔，因为我记得——我曾迎着春风抽出第一片嫩芽，曾在夏阳下舒展满树青翠，曾听见鸟儿在枝头婉转歌唱，曾为疲惫的路人投下一片清凉的荫蔽。

我们这辈人，背负着时代的烙印，默默走向生命的黄昏。脸上的每一道沟壑，皆是岁月题写的诗行，镌刻着为生计奔波、为家庭负重前行的半生沧桑。

白发如雪，是时光的恩赐，亦是无声的独白。有人愈发絮语频频，仿佛要将未尽的牵挂尽数倾吐；有人渐归沉静，宛如秋林深处，落叶无言，风过不留痕。

当夕阳缓缓坠入远山的怀抱，余晖轻披肩头，如一件薄薄的告别之衣，大多数人只能静坐等候黑夜的降临——可这余晖未尽时，又岂能只言等待？

人到老年，愈发贪恋这份静谧。年轻时总以为答案藏在远方，在翻山越岭之后，在抵达某个辉煌终点之时。可走着走着才懂得，答案不在未来，而在脚下的每一步跋涉里，在清晨微光轻抚窗棂的刹那，在一碗热汤升腾的雾气中，在孩子一声清脆的“爸”里悄然显现。

原来，生活从未隐匿真谛，只是我们步履匆匆，忘了俯身拾起那些细微的光亮。

老去并不可惧，真正令人惶恐的是心先于身体枯朽。是躯壳尚存，灵魂却已沉眠；是双目睁开，却视而不见春日花开；是耳廓犹在，却听不进风雨低语与孩童嬉笑。

时光如流，无法挽留，但姿态可以自择。我不求一生轰烈如焰，只愿如山间古树，春来不争而自发新芽，夏日浓荫自成清凉，秋至静落千叶归土，冬则默然伫立，守一怀清寂，望雪满千山。

哪怕有朝一日我再也站不起来，蜷缩在轮椅上，目光迟缓，我也希望记忆里还存着阳光穿过树叶的斑驳光影，存着孙子趴在我膝头，仰着小脸问：“爷爷，树会做梦吗？”那声音，像露珠滴落草叶，清澈而温柔。

如果生命注定枯萎，那就让我记住生长时的喜悦；如果终将归于尘土，那就让我曾真实地活过，热烈地爱过，安静地老去。

夕阳落了，黑夜终会来临，可黑夜之后，还有黎明。我们这代人或许不够完美，有过遗憾，有过挣扎，有过泪水，但我们也曾努力奔跑，曾为爱低头，曾为梦坚持。这就够了。

当风再次吹过山岗，穿过林梢，我希望那棵树，还在那里，哪怕只剩下一圈年轮，深深嵌在泥土之中，也清晰地刻着：我来过，我活过，我爱过。

2025年10月25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