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只“危险的灵魂之鸟”

方可

·访谈· 看，“那只危险的灵魂之鸟”（下） 方：《飞鸟辞》开篇第一节你写到—— 你飞过来，用一种情感的姿势。那种弧度你肯定不自知就像我们用田畦中多余的石头，围筑象形的圩埂…… 好比一部交响乐的序章，瞬时将读者带入意象纷繁、词语绵密的森林。其间接二连三的“跨行”，一叠三唱、一唱三叹，照我理解，它们表明，你对汉语诗歌音乐性的诉求，首当其冲？ 程：行吟是诗的一大特色。 方：读第一节时只是被它的旋律所吸引，尚且有点漫不经心，一旦目光触及第二节，我顿时被它击中了—— 湖面波光粼粼，而湛蓝的天空却囚禁了它。你看那只䴙䴘鸟甚至来不及转身，就被回望笼罩那些过往啊，绝不是照壁前的澍雨而是繁花落尽般无言的渊薮炊烟般绵密地在她身边互挽固定着某种内在的弹性的秩序…… 若不是篇幅所限，真想全文照录。我想问的是，一气呵成的数行诗句，排列的词语那么感性、那么实在、那么动人、那么美，可到了第7行，紧接着一句“固定着某种内在的弹性的秩序”，急转直下，跳脱出一个极其抽象、且被限定修饰过的概念“秩序”。从修辞角度而言，它是为了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 程：这是一种思考的必然吧。大凡思考，我们总是由外及内，由表及里，把花粉酿成蜜，把文字变成一道光。 方：拟人化写作，是诗歌艺术的常态手法，我即是物、物即是我，物我交融、我物一体，物我两忘、我物两全，在第三节里，我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你早晚会做梦，早晚会在懵懂中诧异地醒来也一定会在忧惧中飞起来…… 飞跃波光粼粼湖面，在湛蓝天空和高山之巅翱翔的䴙䴘鸟，被贴上了“梦”“懵懂”“诧异”和“忧惧”这些青春期涌动的标签、符号，不由地让我联想起赵传的那首流行多年的经典歌曲《我是一只小小鸟》，诗中的䴙䴘鸟是被赋予了你自己的、个性化的人格吗？ 程：每个人，其健康、健全的人格成长，都是如此。 方：在随后的诗行，䴙䴘鸟与孩子的视角相对应，进行“反打镜头”的切换—— 孩子们会最先看到你，就在今天而你，看着他们，只有…… 通过这两行的铺垫，迅疾牵引出本节诗行的要义：“你用某种盛典般的动作，引导\蔚蓝化蛹般从湖水退出\羽翼的弧度是偶尔叛逆的锋芒。”蔚蓝是湖水的本色，象征着纯洁，而化蛹则是幼虫向成虫过渡的关键期，当抽象的蔚蓝化蛹一般退出，羽翼的弧度与叛逆的锋芒并置、互文，可谓言辞恰切、语义精当。在此，你是运用了能指与所指的双重指涉吗？ 程：成长离不开起点，而起点后面临多重选择。这种繁杂、多变的选择需要一种引导，那就是出街和纯粹。 方：进入《飞鸟辞》第四节，是我多巴胺被大量激发的段落——“隔着广阔的雪野，你想起南方\那个形容词般的南方，却有\失魂落魄的香气。”这是一只善于思想、感情充沛的䴙䴘鸟，空间疏离、时令间隔，为其敷设了人格化色彩，此刻的南方是它记忆中的彼岸。我忽然想起了一部世界名片《鸟人》，你应该看过吧？《飞鸟辞》有没有受到这部电影的启发？ 程：看没看过并不重要，高空中的鸟俯视一切。 方：第四节应该是《飞鸟辞》的抒情重点。“此时，艽野繁花一片\对应着你阐述般的飞翔\飘雪般落下的羽毛仿佛注解\成为你自以为对山河的返照\而天空中因你而起的田畦\湿润而又长满牵绊”，在如此富有韵律美感的诗行中，为何要嵌入“艽野”这个较为生疏的名词？此节末尾原先的“䴙䴘鸟”，倏忽变成了繁写体的“鷿鷉鸟”，它们究竟有什么特别用意？还是为了追求某种陌生化的审美体验？ 程：艽野是生命的沃土，尽管农业已经高度现代化，但仍然有我们亟待发现和开发的沃土。而繁体字是对历史的回望。 方：一改第四节抒情的浪漫吟哦，到了第五节气氛突兀变得肃杀——“暗藏的猎手”出现了，“黑夜里会长出一些灯来\长出一些调和与对抗……”这种突变和转折带给读者一番戏剧性体验，我理解是出于叙事跌宕起伏的考量，是为了从旋律高扬到低徊的布排，这样理解符合你的原意吗？ 程：是一种成长的慄动，是一种生命的节律。感谢您的理解。 方：第五节的诗行本身也蕴含着调性的转变，接续前述隐匿的矛盾和冲突，叠化出一组异常安逸、静谧、冲淡、调和的画面——“此时，阡陌乍现\长老围桌议事农耕，白云垂肩……”读到这儿，眼前出现了贝多芬《田园交响曲》暴风雨过后的恬美景象，我甚至觉得《飞鸟辞》是伴随着这部经典交响乐而诞生的，是这样吗？ 程：调性即是心性。长江源自各拉丹冬雪山，黄河源自卡日曲，我们源自农耕。阔大的舞台上，长江、黄河的五线谱，跳动着祖先的音符，稻黍家畜的高、中、低音以及休止符，是生命活力的助燃剂，是一次次熄灭和燃烧的启幕，是生命的轮回。 方：在第六节的后半部分，出现了一系列的“无声”—— ……风无声春天无声，湛蓝的天空无声。你撞击着穹顶柔软的玻璃，仿佛千年痕迹的一个真实样本在明亮与阴影之间 默片一般的悄然静寂，令阅读沉入了某种沉思冥想。那只䴙䴘鸟似乎以慢镜头方式“撞击着穹顶柔软的玻璃”，时间停止了但又被无限拉伸，以至“千年痕迹的一个真实样本，在明亮与阴影之间。”我在阅读停歇的恍惚中，联想到电影大师伯格曼那部脍炙人口的影片《穿过黑暗的玻璃》，尤其为当代汉语诗人青睐、追捧，你看过这部电影吗？“柔软的玻璃”与“黑暗的玻璃”有没有某种精神性的遗传？ 程：玻璃的柔软在于心，所谓的玻璃心；玻璃的黑暗在于眼睛，正如诗人顾城所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世事万象，物镜万千，作为动物链顶端的人，我们必须站在思维、思想的屋顶，去努力研判肉身和精神的进化。玻璃使用时寒凉坚硬，高温炙热时柔软消融。 方：《飞鸟辞》的第七节，像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曼妙而深沉的情诗，在美妙、欢快、悠扬的旋律中，潜伏着隐隐约约的愁绪和不安——首先是指称的变幻与模糊。“䴙䴘鸟，远古的场景重现\你正体验时间幻化的独幕剧”，开头的“䴙䴘鸟”与接下来第二行起始的“你”，二者似乎是同位语，“你”就是“䴙䴘鸟”，“䴙䴘鸟”就是“你”。但细细体味后我觉得，“你”仿佛又是一名被作者审视的“剧中人”，随后作者以“我”的身份，直接出场。这种跳转、变化以及模棱两可，使得这一节诗被蒙上了某种扑朔迷离的色彩？ 程：人人多重，人人多元，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在前行和回首之间。前行时，你是我的你；回首时，我是你的你。但我们都是自然的元素，再由某种神秘的感召，为我们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方：接下来的两句别有意趣—— 我知道你在等待一朵花开等待着那个风吹故事的角度…… “一朵花开”应是对爱情的渴望？“风吹”的飘忽、“故事”的隐秘、难以确定的“角度”，在䴙䴘鸟的眼眸中，某一场过往或即将发生的情事，被附着了一层复杂的不确定性。 ……一切都在冷却，你所不理解的两个孤独的人，是并蒂莲 “一切都在冷却”，何况爱情。或许是高空盘旋的䴙䴘鸟看花了眼，“两个孤独的人，是并蒂莲”，消解了人世间爱情的甜美、迷人、痛苦、折磨以及难以揣度的况味。为什么《飞鸟辞》会用一整节11行的篇幅来描写、刻画爱情？ 程：爱情是人类繁衍发展的原动力，爱情是人生中一切光亮的激发者。 方：进入第八节，䴙䴘鸟飞进抑或诗人步入了神学范畴，像“以及，你因迷途而顿悟的宗教\那就陈列起你起伏的祭器\蜂鸣般亮起你的虔诚的诵读”，这几行诗句映证了我在开头谈过的，在《䴙䴘鸟》中，你的思辨、你的情愫、你的诗笔，试图探入某些终极领域，这些诗句是受到了某种启示，有意为之？ 程：我一直认为人是半物半神。物性使我们的体格日益健硕，而当我们具有攀登能力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览众山小”，具有了神性，具有了辨识、批评、思考和皈依的才智，但这种才智是螺旋上升的，我们需要不断攀登。 方：个人觉得，《飞鸟辞》的总体基调是轻盈、热烈、欢快、满怀冀望的，在抒情、浪漫的底色中，洋溢着哲思和理趣韵致与光泽—— 不要炫耀自己精致的笼子你要深耕来世的花园，看一看那朵玫瑰是否开在经年的位置那缕阳光是否正好穿过初晴的缝隙…… “来世的花园”，或许是䴙䴘鸟和诗人的灵魂彼岸、得以救赎的象征？以此回应第八节中饱含神学意味的祭祀、祈祷、诵经，以及感恩与谢罪？里尔克曾有“危险的灵魂之鸟”的说辞，他认为真正的悲悯是直面生命中的“新事物”。所以说，《飞鸟辞》又是一首当代汉语诗人向里尔克的致敬之作？ ……你不要忧愤合欢年年开，就是说那些偶尔的重影，不是凌冽的挣扎而是新蕊覆盖经年的旧萼…… 最后一节，诗人反复运用“不要……你要”“不是……而是”句式，充盈着否定、肯定、劝慰的意蕴，并用阳光、初晴、新蕊，昭示新世界的光明与美好。而“合欢年年开”，则是对新生命、新生活的渴望、讴歌和礼赞。读到这里，我的心中骤然响起贝多芬《欢乐颂》的旋律。 2025年9月、10月于合肥 （《飞鸟辞》原文请见“程大宝的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