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起风的时候,我总习惯性地朝院中望去——那株罗汉松本该在风里微微颔首,像父亲坐在藤椅上轻轻摇晃的模样。可如今,只剩一截枯枝指向天空,像未写完的句号。</p><p class="ql-block">父亲在我十八岁那年种下它时,树与我同龄。“罗汉松长寿,能活千年。”他抚摸着嫩枝,仿佛在抚摸另一个孩子的头。此后的三十八载里,我透过城市里的铝合金窗望它,在雨天的出租车里寻它,从思乡的电话里想象它——罗汉松成了故乡的坐标,父亲的身影永远依偎在树荫里。</p><p class="ql-block">父亲侍弄树极尽耐心。立夏刚过,他便搭起遮阴棚,竹竿与麻绳交错成精致的骨架;初冬霜降前,又提着石灰桶为树干穿上白衫。他的生命节奏与树的呼吸同步,春天看新芽是否饱满,夏天听蝉鸣在哪个枝头响起,秋天拾起第一片落叶在掌心端详。那些我错过的年轮里,是父亲替我记得所有的季节更迭。</p><p class="ql-block">父亲离开后第七个月,罗汉松突然开始枯萎。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天天浇水,对着树干说话,把脸颊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我总相信,那些没能对父亲说完的话,可以通过这棵树传到另一个世界。它是我与父亲之间的中转站,是尘世与永恒的接线员。</p><p class="ql-block">直到那个雨后的清晨,整棵树突然变成灿烂的金黄——不是枯槁的褐,而是辉煌的金,像完成最后的仪式。我这才明白,它用尽最后力气,为父亲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告别。</p><p class="ql-block">罗汉松旁的香泡树却长得茂盛,朋友尝着香泡果实更是赞不绝口,唉!原来父亲留下的,从来不是某棵具体的树。他教我的是如何与生命相处——在合适的季节搭棚,在寒冷来临前保暖,在该放手时坦然目送。</p><p class="ql-block">深秋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坐在父亲常坐的藤椅上。香泡树的影子与罗汉松枯枝的影子在暮色中交错——一个在诉说生机勃勃的现在,一个在铭记地久天长的过往。</p><p class="ql-block">风穿过空了的枝桠,开始在我身体里播种。我终于听见,那沙沙作响的,不是别离的笙箫,而是整片天空,在转述父亲沉默的回音。</p><p class="ql-block">树一生,似乎也在教人读懂生命的密语:我们深爱的一切,并非为了永驻,而是为了在心灵深处,完成一次永恒的移植。父亲的罗汉松站成了我生命里不动的岁月,而我,正带着他给予的全部四季,行走成另一片会呼吸的年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2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