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源(二六一)记梦

屋梁落月

谁知道她说了这几句梦话之后，就再也无话了。我等了老半天，困意袭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人睡的越少的时候越容易做梦，而且多是大梦，那晚我就做了一个超长的大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高中时代的图书馆。二楼的藏书室里，杜文章和他的课代表丁静依然在摩肩接踵，而我依然在迷宫样的书架间转来转去，寻找着一本不知道什么名字的书。

这时候一个天籁般的声音从半空中飘洒下来:“你左手边第十层第十本，寻凳子去拿就是了。”那是个女声，像电台的播音员一样充满了磁性的魅力。

我登上了高凳，踮起了脚尖，勉勉强强看到了第十层的下边沿，由左手边开始数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第十本不是陶小龙要找的书吗？《背跃式跳高技术详解与系统训练》。亏了这么长的书名我硬是记得一字不差。再一看，不光第十本是，第一到九本都是，整个书架全都是。也罢！拿一本给林卫冕，未雨绸缪好过亡羊补牢，这样他就省得靠计谋取胜了。林卫冕你这小子何德何能，会遇上我这样以生为本的好老师。

随便选了一本，伸手抽书，一抽没有抽动，第二次便加了把劲儿。谁知道书没抽出来，书架的书却三摇两晃，朝我的方向倒来。

我惊叫一声，只能闭上了眼睛，束手待毙。但是想象中的一幕并没有真实发生，我睁开眼睛，才发现地上有人用背部抵住了整个书架。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苑长車。

我又惊又喜道:“老师，你怎么来了？”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将书架重新靠正，说:“我来找小逃兵。”“小逃兵？”“呶，就是陶小冰。”“她在一中图书馆里？”“对，她逃来这里，被杜鹃老师幽禁许多年了。”“为什么？”“杜鹃老师是女巫，是妖怪，她有一面镜子，镜子里能照见比她漂亮的女子。她见到一个抓一个，绝不允许一中里有漂亮过她的女子。”我想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漂亮，否则连上学带上班来一中也有不少年了，怎么不知道有杜鹃老师抓人这件事？

“那么，杜鹃老师把小冰藏在哪里呢？”“哪里？我来一中很多天了，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教堂里？离得太远，鞭长莫及；树洞里，目标太大，不宜久藏。想来想去，只有这藏书室中，最最合适不过。”“这么大的藏书室，这么多的书架和书本，藏一个人倒真是富富有余。”“错！藏书室虽大，东西虽多，藏一时容易，藏时间长了很难。”“老师的意思是——”“经过多天的勘察观测，我发现了这二楼藏书室的一个不合理之处。清华你注意过没有？这藏书室纵深有多少步？”我摇了摇头。

“我却注意到了，有八十五步之多。”我不以为然地说:“八十五步，只能说明这房子特别大而已。”“然而我用步伐丈量过图书馆的地基，有一百二十步左右，除去两边的山墙，剩下的三十多步的宽度哪儿去了？”

我想起上次进入图书馆密室的事，便道:“老师你真是聪明，这二楼东侧确实有几间密室，不过那里面只有一些闭录电视和广播器械，没有陶小冰。”

老师喟叹说:“那几间密室我去过了，小冰的确不在。所以我严重怀疑这间藏书室里还有密室。”“还有密室？在哪里？”“清华你留意过这座图书馆的楼顶没有？”“不就是老辈子常见的高脊瓦房吗？有什么好奇怪的？”“从外面看是平平无奇，由里面看呢？”“由里面看——”我不自觉地抬头仰望，书架顶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啊！”“没有才不正常，你想一想正常的高脊瓦房里面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双手一拍，兴奋地说:“老师，我明白了。正常的高脊瓦房里面肉眼可见人字梁和担山柁，这里却是一抹平，很明显书架之上该藏着一个夹层。”

老师颔首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一点就透。”我调皮地回道:“老师才是循循善诱点石成玉的师道典范呢。”老师哈哈一笑，说道:“三日不见，小清华也学会和老师斗嘴了。”“岂只三日，六年不朝下了吧！”“嗯～，一二三四五，的确有六年之久了，六年不见，老师都老了。”“你没有老，只是我长大了。”“唉！不在这儿感时伤怀了。既然夹层发现了，咱们就上去一探究竟。”

“怎么上去？以书架为阶梯吗？”我提出了疑问道。“书架虽有阶，奈何顶上没有门？清华你不是进过树洞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树洞的坑穴中应该有一部简易的绞车，乘上它多半就能到达咱们想去的地方。”

我想到陶小龙他们忽上忽下被困多时的经历，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说道:“老师咱们还是另寻他路吧，乘绞车太也危险。”“没事，你忘记老师的名字了。車者，战车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驾长車，踏遍贺兰山缺，小小的绞车何惧来哉？”

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老师，又一想只要老师不像刘中铁那样乱拳出击，说不定也不会那样危险重重。

我和老师同时进到了坑穴中，还没如何如之何，身子就嗖的一下如坐了火箭一般飞了起来，跟着嘎嘎数声，铁条收紧，将我二人裹在了其中。在最后一刻，老师努力一个转身，才算避免了我和他面贴面的尴尬。我趴在他的背上，虽然动弹不得，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与宁静，一会儿竟睡着了。

天花板上，那个读书女郎掀开了脸上的书，原来她正是陶小冰。一会儿陶小冰的脸就变成了骷髅头。我猛一哆嗦，醒了，才晓得在做梦了。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湿，回摸脸上也是湿的，明白自己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把老师的脊背也沾湿了。刚想说句对不起，老师就在前面说话了。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像老师，倒像是林卫冕的。他说:“老师哭鼻子了？”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儿？老师他人呢？哪儿去了？”“老师她人哪儿也没去，此刻就在我的身后。”“我在哪里用着你提醒，我问的是我的老师。”“你的老师呀，见了那个陶小冰，便不要你了，麻溜地跟着她去了。”

我鼻子一酸，说:“胡说！老师才不是那样见异思迁的人呢。”“羞羞羞，小孩尿尿，大人笑笑。”

我说:“林卫冕你是不是皮痒了？”“痒痒痒，手儿抓抓，虫儿爬爬。”我怒道:“林卫冕，还说不是你？别以为我在你身后你就可以捣鬼。”“老师，这话得反过来说吧！我既然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如若真有什么不规之举还能逃得过你老人家的法眼。要不要我转过身来，方便老师当面验货？”

他的身子稍稍一动，眼看就要转身，我忙阻止他道:“呆着你的，不许乱动！”“怎么？老师终于肯相信我了？”“我信你个大头鬼，你说不是你，那么唱儿歌的人是谁？”“田小小啊！”“她人呢？人在哪里？”“老师忘了上回校园广播的事？她人虽不在这里，但是声音可以在呀！”

我“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林卫冕道:“老师我厉害吧，这都能猜到。”我揶揄他说:“你要真厉害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是吗？我之所以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我暂时还不想出去。我若真想出去，分分秒秒搞定。”“不想出去？为什么？”“因为陶小龙讲话——，不说了，再说某人该顶我屁股了。”

我脸上一红，心想好的不学坏的学，有心给他点颜色瞧瞧，可是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似乎就剩下嘴了。我又不能真咬他一口，只索罢了。好在林卫冕懂得适可而止，及时收声。

一片静默中，仿佛又过了好长时间。突然一阵轻微的“咔嚓咔嚓”声打破了耳畔的沉寂。我道:“什么声音？”林卫冕说:“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应该是老鼠。”“在哪里？”“听声音像是脚底下。”

一想到脚底下有一群老鼠正在爬来爬去，我的头皮便感到了一阵阵地发麻。我颤声道:“老鼠在干什么？”林卫冕说:“希望不是在啃食我的脚趾。”我吓了一跳，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话音刚落，一阵儿歌声又响了起来:“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妈妈，妈不在。流眼泪，喊奶奶。奶奶听了赶过来，不哭不哭宝宝乖，灯台不高你别怕，咕噜一滚就下来。”

林卫冕忽然欢呼一声:“有办法了。”我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什么办法？”“当然是脱困的办法。老师咱俩一起用力，让铁笼子横过来。”“然后呢？”“咕噜一滚，万事大吉。”“根据什么？”“歌词最后不是有一句吗？‘灯台不高你别怕，咕噜一滚就下来。’”

我心里还犹豫着要不要配合他的妙想天开，林卫冕那边已经行动上了。我只感觉脑袋晕晕乎乎的，立足不稳，身子也如坐船般摇晃了起来。

我刚想喊他停下，全身上下猛地失重，跟着耳畔响起了水声。等到我反应过来，我和林卫冕已经被球状的笼子裹挟着在一个狭长的河道中风驰电掣。虽在黑暗里，我也能隐约辨出林卫冕四肢牢牢地撑在了笼子的横切面上，而我自己则如一只八爪鱼般紧紧吸附在他背上。

我百忙中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林卫冕回答说:“可能——可能是我无意间打开了什么水闸。”“这水会带咱们去往哪里？”“但愿不是学校。”“为什么？”“老师和我这个样子被人看见了，怕——怕有失体统。”

我“啊”了一声，手脚一松，林卫冕大喊道:“万万不可！”我的身子已在球笼如一只皮球般弹跳了起来。

我学着《三国演义》里暗自悲叹一句:“吾命休矣！”双眼一闭，准备听其所之了。谁知道接下来忽然感觉浑身一紧，睁眼一看，第一眼却看到了林卫冕的脸。我说:“你怎么——？”再一低头，不觉得脸上一红，原来自己竟被林卫冕紧紧搂在了怀里，两腿也被他一双脚紧紧勾住。我说:“你放手！”林卫冕摇了摇头说:“事急从权，得罪之处莫怪！”

等到平静下来，我才觉出身体已经停止了弹跳，想必是林卫冕又设法固定住了我俩。

球笼飘飘忽忽间，大力一窜。我的眼前瞬时一片大亮。定睛再看，底下居然是一中的操场。操场上正在举行着四乘一百米接力赛，无数的眼睛望向我们。有惊讶的，有惶恐的，有膜拜的，有嘲讽的。好在我反应及时，连忙伸手捂住了面颊。听得刘巧志的吆喝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窥窥之下竟然有如此色胆包天之人，给我拿下了！”跟着从手指缝里看到几个团委干部像猴子一样连蹦带跳，大呼小叫着朝球笼追逐着比方着，断断续续听到了林什么睡什么几个字。我想糟糕，光顾着自个儿了，把个林卫冕暴露了。可我一双手也同时遮不住两张脸呀！情急之下，我放开一只手摸了摸口袋，顺手掏出来两块手帕，一块拿手按在了林卫冕脸上，一块自用，真可谓两全其美。

呼地一声，球笼不停，又从校长室的窗户上一跃而过，一个声音道:“哪里来的蒙面小丑，正经的不学，倒学会玩炮弹双飞人了，留下名号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低头一看，林更夫正拿着眼镜开门出来，快步追上。林卫冕哈哈一笑，哑了嗓子道:“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外飞贼’是也！”

呼呼两声，球笼滚滚，终于飞出了校园。我始松了口气，说:“好险，多亏校长没戴眼镜。”林卫冕笑道:“有老师的手帕在，怕他作甚？”

我忙不迭地收了帕子，教训他说:“笑什么笑，赶紧想个办法，及早落地，方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