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往事22】瓦窑村的红瓦盆

原创/老大同忆旧

瓦窑村的红瓦盆

□刘印军

大同城西三十里，有个瓦窑村。村里最后一座红瓦盆窑熄火的那年，姚守仁刚满十六。他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红，把残破的窑口映得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吞下了姚家三百年的烟火。

如今姚守仁七十六了，却总在梦中回到那个窑火通明的夜晚。

“守仁，看火！”祖父的吆喝声穿透夜色，姚守仁一个激灵从炕上爬起，赤脚奔向窑口。三代人的窑场在月光下泛着青辉，七十二口瓦盆正在窑中经历着最关键的转化时刻。

“火候差一分，一窑尽废。”祖父的眼睛在火光中亮得骇人，“咱姚家的盆，要经得起摔打。”

姚守仁至今记得那些规矩：选土必用村东白垩土，过筛三遍方可用。和泥要经“三焖三踩三揉”，每一步都急不得。最绝的是烧窑时的“看火眼”，祖父能从火焰的颜色里读出时辰，从窑烟的味道里闻出成败。

“咱姚家祖上是在不浪村烧盆的。”祖父一边添柴一边说，“那里的土好，烧出来的盆叩之有金石声。后来土用尽了，太爷爷骑着毛驴找遍了雁北，才找到这里。”

窑火映照着祖父脸上的沟壑，如窑裂的纹路：“为什么传男不传女？不是重男轻女。是这窑火太熬人，你奶奶就是守窑时落下病根的...”

　　姚守仁学的第一件器皿是拓泥人的瓦模子。祖父握着他的手，在泥坯上刻下“麒麟送子”的图样：“这手艺活的是人心。心浮了，刻出来的线条就飘；心定了，泥巴自己会说话。”

那年腊月，姚家接了一单大生意——给归绥城的王爷府烧一百个双耳瓦罐。全家人守了七天七夜，出窑时却发现罐口普遍有细微裂纹。

“重烧！”祖父毫不犹豫地举起铁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窑瓦罐尽数粉碎。

“姚家的盆，打不烂的不是坯体，是名声。”祖父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坚硬。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1962年。塑料制品如潮水般涌来，红瓦盆的订单锐减。那天，父亲从大同城里回来，默默在窑前坐了一夜。黎明时分，他打开窑门，让最后一点余烬彻底熄灭。

“时代不要咱们了。”父亲说这话时，眼里没有泪，只有窑火熄灭后的死灰。

姚守仁后来进了农机厂，一干就是四十年。退休后，他却鬼使神差地回到老窑址，一砖一瓦地清理起来。儿子笑他：“爸，现在谁还用瓦盆？超市里塑料盆十块钱三个！”

他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挖土、筛土、和泥。手上的老茧又回来了，那些深埋在肌肉记忆里的动作一一苏醒。第一个成功烧制的红瓦盆出窑时，他叩了叩盆沿——金石之声宛然。

　　今天，瓦窑村只剩姚守仁还在捏盆。他的作坊里堆着各式瓦盆、花盆、双耳罐，还有那些精美的拓泥人瓦模子。买主大多是收藏家，偶尔有怀旧的老人。

最让他高兴的是，在城里读美院的孙女暑假回来，竟对着那些瓦模子画了一整天。“爷爷，”孙女眼睛发亮，“这线条比罗丹的雕塑还有生命力！”

姚守仁笑了。他点起小窑，手把手教孙女捏泥坯。火焰重新跳跃时，他轻声说：“你看，这火候要到藕荷色才正好。太爷爷说，这是窑神在呼吸。”

窑火映照着两张脸，一张布满沧桑，一张青春盎然。姚守仁忽然明白：手艺从来不是不传之秘，而是血脉里的记忆。它会在某个时刻苏醒，就像埋在灰烬里的火种，只要还有一点氧气，就能重新燃烧。

夕阳西下，一老一少的身影拉得很长。新出窑的红瓦盆泛着温润的光，那红色不是鲜艳的朱红，而是经历了千度高温后沉淀下来的暗红，如同大地凝固的血脉。

姚守仁举起一个瓦盆，轻轻叩击。

清越之声，穿越三百年的烟火，依然铮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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